得了谢玄奚的应允后,他便转身离去。
大理寺内设四狱,分号天地玄黄。黄字狱关押的多是没犯重罪的平民百姓,地字狱关押的是朝中官员,天字狱关押的则是王公贵戚。唯独丛霁所在的玄字狱,关押的是些凶神恶煞匪寇贼人。
因着谢玄奚要见丛霁,狱卒提前将丛霁带到了牢狱更深处,四周牢房里没了旁的罪犯,这逼仄的牢狱,竟也显得空旷了几分。
李少卿离去后,这一处便只剩下谢玄奚与丛霁二人。
“谢玄奚?你来这里做什么?”丛霁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转到这里,这会儿看见他,却是明白了。
他心里忽然涌出强烈的不堪与愤恨。
他昨日入狱,左右以及对面牢房里关着的尽是些粗鄙不堪的莽夫贼寇,他听他们胡言乱语了一整夜,忍到今早,终于没忍住跟送饭的狱卒提了想换牢房的事,却被狱卒一勺清粥泼到脸上。
——“还当你是什么文曲星下凡的状元老爷呢?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儿是大理寺狱!还没你挑挑拣拣的份儿,老实呆着吧丛大人!”
而现在,为了避免冲撞到谢玄奚,他们倒是遂了他的愿。
丛霁抬起头,一双眼仿佛淬了毒似的,沉沉地盯着谢玄奚。
都是因为这个人,否则、否则若是再给他几日时间,他未必不能撑到上头的人出手相助!
谢玄奚看了一眼面前满身脏污的丛霁,将袖中的休书取出来,在他面前展开:“受人之托,劳你签下这张休书。”
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丛霁不可自抑地大笑出声:“休书?谁休谁!”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见谢玄奚高高挂起,神情淡然,他冷静下来,凑到近前,借着头顶微弱的烛火勉强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白柔晴,”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神情狠厉到狰狞。“贱人安敢如此辱我!”
“还有你——还有你!”他抬起头,瞠目欲裂地看向谢玄奚,带着镣铐的手不断地想要伸出栅栏揪住谢玄奚的衣领,怒声吼道,“你是不是和那个贱人搞到一块儿去了!是不是她让你来的!”
谢玄奚仍旧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不喜欢和畜牲说话。
丛霁却不死心,又想到一个人:“是崔宝音吧?那个婊子!早知道她……”
他忽然说不下去,缓慢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处的血洞,那一瞬间,刀刃破开血肉的感觉好像在这时候才迟滞地,变得真实起来,而他也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与恐惧。
而谢玄奚……谢玄奚却全无伤人的自觉,他眉眼低垂,用随身携带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着匕首上的血渍,嗓音仍然平静,甚至是用询问的语气对他说:“现在可以安静了吗?”
谢玄奚说完,才想起眼角似乎也有些温热黏腻的感觉。
是血溅到了脸上。
他叹了口气,果然,还是避免不了。
但比起被血溅到,他想,他似乎更不想从畜牲的嘴里听见崔宝音的名字。
“签吗?”他又问。
丛霁已经被谢玄奚这一刀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和他唱反调,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接过休书,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辱不辱他的问题,老老实实地签了字画了押,从栅栏里递给了谢玄奚,望着他眼下的血痕,他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签、签好了……”
谢玄奚重新接过休书,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有机会看见休书的内容。
上面三个人的字迹都大不相同,白柔晴字如其人,温婉娟秀,丛霁倒写得一手好字,只是大概吓得不轻,落笔断续,坏了风骨与格局。至于上头那几行字,也不难分辨是出自谁手。
飞扬跋扈,倒是正合她的性子。
但也奇怪,她心肠这样软,写出的字却是刀头燕尾,笔锋劲利。
他将休书重新卷起,拢进袖中,转身向外走去。
丛霁终于大松一口气,捂着胸口坐倒在地上,紧接着,他便听见外头狱卒的声音嘹亮响起:“谢大人您出来啦……谢大人您受伤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19章
谢玄奚朝问话的狱卒温和地笑了一下,露出被锋刃割破的手掌,解释道:“不妨事,只是方才……”他停了一停,“方才丛霁见了我,情绪有些激荡,情急之下,我不得已向他动了手,却将自己弄成这样……让你见笑了。”
他垂下眼,望着掌心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
丛霁被他刺了一刀,只有用他受伤的事,才能将这事盖过去。
“谢大人这是哪儿的话!”狱卒重重叹了口气,将这样温和有礼的谢大人逼得动了刀,可见那丛霁情绪激荡成了什么样!看见眼前人褶皱的衣领,他自责道,“早知那姓丛的这样癫狂,小人真该陪您一块儿去,在旁边守着您!”
谢玄奚淡淡笑道:“皮外伤罢了,不打紧。”
李少卿闻风而来,见他这样,连忙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不等谢玄奚开口,狱卒已经义愤填膺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说完,他便怒气冲冲道:“小的这就去将他提出来!”
提出来做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谢玄奚连忙伸手拦住他,满面歉意地开口:“且慢……彼时情急,我没来得及留手,他也受了重伤,还是先请人为他诊治吧。”他又看向李少卿,“给诸位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李少卿叹了口气,也觉得十分对不住他:“谢大人快别这样说,您在这儿出了事,本就是我们照顾不周的缘故……”他低下头,见他伤了的右手掌中皮肉往外翻,更觉触目惊心,“下官带您去包扎一下吧?”
谢玄奚淡笑着婉拒了他的好意,仍是道:“皮外伤罢了。”
“那下官先送您回府吧,好歹请府上医士看看……伤了手毕竟不是小事,谢大人万不能疏忽了。东宫与陛下那儿,您也不必担心,晚些时候下官便托人进宫为您陈情告假。”李节风又道。
他出身陇西李家,虽然入朝多年,仍旧官职不显,但有些事,于他而言,也并不算难做。
谢玄奚闻言,自然十分感激:“如此便多谢李大人费心了。”
两人一路出了牢狱,行至衙门外,谢玄奚见着停在路边的马车,转回身道:“家中马车便在此处,李大人留步。”
李节风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谢大人多保重。”他说罢,回了衙门里。
衙门里一堆人正眼巴巴地盯着他:“怎么样,那休书究竟是谁休谁?”
李节风叹了口气。他将谢玄奚带到牢狱里又说去四周巡查,实则是折回去与同僚们打赌那休书的事,有人觉得谢大人是口误,将和离书说成了休书;也有人觉得他是得了郡主的授意,而郡主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有什么奇思妙想也很正常,说不定就是她做主让白家娘子写给丛霁的休书……
“你叹气是什么意思啊!李大人你这可不厚道,输赢不过几两银子一顿酒钱,你犯得着这么卖关子?”
李节风压低了声音吼道:“我不厚道你们就厚道了?!将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推出去迎接郡主,领了桩烫手的差事,这下连手都伤着了!我是没脸再问休书的事,你们谁要问谁自己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