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照也不卖关子,直言道:“你可知宣平侯世子谢玄奚?此人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因着一桩陈年旧事,他与咱们家一向不对付。今上想要收拢宣平侯手里的兵权,今日在朝上下诏,封谢玄奚为太子少傅,即日启程归京。”
“他这一回,第一要盯着的,必属崔家无疑。”
而崔家里,最容易教人捏着错处的,就是她崔宝音。
听明白自家堂哥的言下之意,崔宝音鼻尖微皱,愤愤道:“我才不怕!”
她不信谢玄奚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况且,她能有什么错处!
崔宝音轻哼一声:“哥哥你若是怕了便直说,我今日便写信向父亲陈情,我在京中闹出什么事全是因我这人气性如此,不受管教,与哥哥没有半点关系。绝不叫他将你送回清河和亲。”
崔照听她这么说,只觉得头又疼得厉害。
诚然他是与叔父谈了条件,他在定京看顾堂妹,叔父尽可放心与叔母游山玩水,只消帮他劝劝爹娘,教他们打消让他与傅家小姐定亲的念头。
然而这时他却仍是被气笑了:“你这个小白眼狼!凭我待你这般尽心,你却只当我是为了定亲的事?早知你这样想我,今日我便不来了!”
“哥哥哥哥!”崔宝音见他生气,连忙起身去拽他的衣袖,生怕他真撂挑子不干,写信叫父亲回来,“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
说着,她黝黑盈亮的眼珠轻轻一转,又道,“哥哥不如与我再说说这个谢玄奚的事?他也姓谢,莫非是陈郡谢家的谢,与表哥同出一支?”
她口中的表哥名唤谢复,是她姑姑唯一的儿子,也是谢家这一代里最出众的年轻郎君。
崔照笑了一声:“你当陈郡谢家是街上的大白菜,随便一个姓谢的就能沾着边?”
“不是么?”崔宝音歪了歪头。
“是,也不是。”崔照笑着道,“真要论起来,他倒也勉强能算是陈郡谢氏出身,但这实在是勉强得很。”
“他们这一支,早前是陈郡谢氏的旁支庶出,后来自请迁去了雍州,自立门户,直到谢老爷子弃笔从戎,凭着几十年沙场征伐积累下的军功封了侯,才逐渐为人所知。”
“后来陈郡谢家倒想与人攀关系,甚至提出可以将谢玄奚记在家主名下,如此一来,他们也可以算作谢家嫡支,但却被他们给拒绝了。”
崔照说到这里,忽然警惕地看着她:“做什么?”他狐疑道,“你可别想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一套。”
谁的妹妹谁清楚。
单凭他这个妹妹小时候被表哥一句,“教书先生夜里会变成乌鸦把不听话的小孩叼走”,就吓得躲在床底不敢去学堂这事,崔照就已经明白,他妹这辈子是和“聪慧过人”“算谋深远”这两个词没关系了。
她怎么玩得过谢玄奚那种,浑身上下加起来长了八百个心眼的聪明人。
小心思被戳破,崔宝音也不气馁,见风转舵道:“我好奇嘛!”
“好奇啊?”崔照微微一笑,语气和蔼,“不出三日,谢玄奚的马车就能到定京,你要是好奇,不妨自己去看。”
只不过谢玄奚少有高才,又生得面如冠玉,一经奉诏回京,便担得太子少傅的官职,定京城里,对他好奇的女子可不会少。
更别提他这次回京的前提是,宣平侯才率领亲军,击退了频犯边境的蛮人三十里。
世子归京,百姓必定夹道欢迎。
崔照知道以妹妹的性子,定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他笑得更温和了些:“记得我说的话,这段时间安分些。平阳郡主的春日宴,可不准去了。”
崔宝音懒散地应了一声:“噢——”
才怪。
她非去不可。
第2章
淅淅沥沥落了半个月的春雨,总算在第二天收歇。
崔宝音在迟芳馆里用过了早膳,就准备出门。
在家里闷了半个月,好容易天晴,一早起来,她便让人送了信去给贺初窈,约她逛街。
折萱立在门边,笑吟吟地道:“朱雀南街的众位掌柜们早就盼着这天,天刚亮便让人送来了近日的新品册子,望郡主能劳驾赏光呢。”
这些掌柜都是崔家的老人,知道郡主从来不在雨天出门,是以今日一见得天晴,便纷纷心神一震,想着郡主这些日子在府中憋闷久了,今日定然要上街,是以不敢有半分懈怠,先是叫人送了册子到摄政王府,又让伙计们擦亮眼睛,务必将铺子拾掇地焕然一新。
他们如此尽心小意,一则自然是因为郡主出身主家,身份尊贵,二则却是因为他们郡主,论行事才学,或许算不得京中闺秀楷模,贵女典范,但若是论吃穿玩乐,那可谓是首屈一指、引领风潮的行家。
“若能得郡主一句好,别说是现在铺子里这些时兴物件,就算是仓库里积了十年的旧货,这下也能一块儿清了,阿弥陀佛上天保佑,郡主今日可一定得大发慈悲啊!”
朱雀南街上,一家临街的脂粉铺子里,穿着杉绿色绣缠枝百合纹镶边长褙子的掌柜,一把纨扇几乎摇得快要起火,她正说到此处,忽然见着一旁柜台上落了点尘埃,于是又连忙扯了绢帕去擦。
她说着,又神情愤愤:“去岁就因为我不在铺子里,才让王荣喜抢了先机,得了郡主青眼,不过半年功夫,便得道升天做了大管事,独当一面,负责起了整个江东的布匹生意,今年说什么我也要死守在这儿,免得教旁人——”
她话未毕,守在外头,扎着双丫髻的女婢便疾步走进铺子里,语气激荡,尾音微微上扬:“掌柜的,郡主的车驾到街头了!”
樊昌梨闻言,立时将绢帕塞给她,又看向从楼上下来的一个圆脸妇人,那妇人对上她的目光,登时便道:“按您的吩咐,已换上了新幌子,那颜色必是这整条街上头一份儿的鲜亮。”
樊昌梨满意地点点头,将熨烫得平整的衣襟郑重其事地整理一番后,又揉了揉脸,方才笑得一团和气,带着众人迎了出去。
马车里,崔宝音还在听贺初窈讲她和徐青弛那八百年都讲不清的陈怨宿仇。
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源于她见贺初窈上了马车,便狂饮三大壶茶,没忍住问了一句她是不是渴死鬼投胎。
然后她才知道,原来在她的马车到贺府之前,贺初窈在门口等她时,竟与隔壁徐尚书家的小儿子徐青弛骂了一场。
再然后贺初窈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将徐青弛从头到脚攻击了一遍,直到现在也没完。
如果能重来,崔宝音发誓,她一定不会多问一个字。
“……有病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但像徐青弛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自己在家门口仰天长啸,我不过多看了一眼,他就走过来问我是不是骂了他?”
崔宝音转过头,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忽然心念一动,拉开马车边的锦帘,望见街边林立的店铺,她面上总算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回过头来唤贺初窈:“阿窈。”
“嗯?”贺初窈停下,杏眸如水般望着她,“怎么啦?”
“我们到了。”崔宝音说罢,抬眼便见着眼前的胭脂铺,她于是又唤车夫,“就在这儿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