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知她心中疑虑,便坦诚道:“几年前,那时地府众鬼都在议论,说你是鬼阎罗留下看护赤花树的,所以很多鬼都对鬼殿中这颗赤花树有诸多好奇。也陆陆续续有几个胆子大的鬼趁你不在的日子进鬼殿查看过,但除了这棵树再没有任何,大家也就放弃了。”
赵岚苼早就知道鬼魂们会趁她不在时进到鬼殿,还以为能顺走些什么法宝。既然没有,赵岚苼自然懒得管他们进进出出,所以倒也不意外。
没想到女鬼接下来的话却实实在在吓了赵岚苼一跳。
“但有一日我路过此处,想着来都来了,便也进来看了一眼。没想到,那时的赤花树上,竟结出了一枚赤花果!”
“什么!?”赵岚苼惊道。
赤花树结果其实并不稀奇,可这棵赤花树已经结过一次果了啊!结的果还就是赵岚苼自己,不是说赤花树只结一个果吗?!
女鬼道:“我当时也惊讶极了,不瞒你说,我生前是一个妓//女,在入青楼时就喝下了令女子终身不孕的汤药,所以一生无儿无女。我生前过的惨淡,本已对人间不抱希望才选择留在地府,但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没能有一个孩子。”
赵岚苼懂了,“所以你摘下赤花果吃掉了?”
女鬼点点头,“我原以为既已成鬼,吃了也不会真的怀孕,但抱着一丝希望我还是将赤花果偷出服下...然后,我真的怀孕了。”
赵岚苼看了看她平坦的小腹,女鬼笑笑,“已经过去许久,我早已将孩子生下来,还抚养长大了。”
赵岚苼看她提起孩子时幸福满足的神情,也笑了笑,“那这很好啊,你的心愿也完成了。”
说完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赤花果所生的孩子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同先前在金重寺的小妖女一样,没有任何感情也不会说话,这女鬼怕是也没想到。
没想到女鬼摇了摇头,“不,我确定他是有意识的,也会说话,只不过他从小话就极少,还有...”
赵岚苼追问,“还有什么?”
女鬼支支吾吾,“还有就是,他自懂事以后,时常会站在忘川河边,远远地望着鬼殿的方向,一看就是一整天。开始我以为因为他是赤花树之果,所以与赤花树有天然的联系,也曾问过他想不想回鬼殿看看,他却拒绝了。”
赵岚苼这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经常望着鬼殿却不愿进来?”
女鬼答道:“是的,那时我便觉得,有可能不是因为这颗赤花树,而是因为你。哪怕我将赤花果偷出,他也终究不是我真正的儿子,虽然我也很喜欢他,甚至感谢他。”
女鬼顿了顿,“就在昨日,我最后一次问他要不要回到鬼殿,他同意了。而我也做了一个决定,我要重新投胎转世,去做一个真正的母亲。”
原来如此,女鬼才会在今日来同她道歉。
女鬼望着赵岚苼郑重道:“所以,我想把他托付给你。”
赵岚苼眨眨眼:“...啊?”
直到这时从树后才探出了一颗脑袋,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看着赵岚苼。女鬼交代完就离开了,留下这个小男孩同赵岚苼大眼瞪小眼,即便赵岚苼向来自认为很会哄孩子,眼下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一点点走进,怕吓到这个没怎么见过生人的小孩,没想到他根本不怕自己,只是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尴尬。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赵岚苼捏着嗓子,拿出哄小孩的语调问道。
“没名字。”小男孩口气僵硬道。
赵岚苼扶额,话是会说,但怎么这么噎人呢...
她又重振旗鼓,继续扬起笑脸问道:“那个,你听说过云霞长明宿吗?想不想去哇?”
赵岚苼说完都想锤自己,他一个一直呆在地府的小屁孩,知道什么云霞什么长明宿啊!
没想到小男孩看着她点了点头,“知道。”
赵岚苼:“啊?”
小男孩眨眨眼,“你住在那吗?”
赵岚苼愣了一下,“当然,我就是长明宿的掌门,我不住那住哪?”
话音一落,两人都默不作声地沉默了一会儿。赵岚苼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段对话...怎么感觉在很久以前就发生过呢?
总之,赵岚苼就顺理成章地将他带回了长明宿,见赵岚苼这一趟还带回来了一个小孩,仲云更是明目张胆地损她什么以为只是回老家,没想到是探亲。
既然赵岚苼将他领回了长明宿,自然要拜个师学点东西,再培养个术士出来。结果没想到这小孩拒不拜师,坚决不要称赵岚苼为师父。得,这下门派里又多了个一身反骨的,把怀绪气得跳脚,反而涨了仲云的威风,弄得仲云从此十分袒护这个小屁孩。
最气人的是他不拜师也就罢了,还不学无术!符法天工甚至巫术,三门一门不学,终日就是跟在赵岚苼屁股后面。怀绪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赵岚苼偏偏还惯着他,觉得孩子兴趣最重要,不愿意学以后做点别的事就好了。
可他看着像除了赵岚苼之外对别的事感兴趣的样子吗!?
终于有一日,怀绪气不过,打算出手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脾气又臭,嘴巴又毒的小屁孩。
怀绪虽然自己符法学得烂,但拿符咒整蛊人花样最多也最是熟练,因为平时没少在仲云身上练手。于是他捏了张符,趁着这小孩不注意,粘在他后背。
那是一张怀绪自创的符,他起名为飞鸟投林,这还是因为当时他在巫木谷当乌鸦时悟出来的。这符法非常低级但非常损人,仲云中了一回,追着打了怀绪两个月才解气。
一想到如今那小屁孩也要遭殃,怀绪就乐呵呵地给琼造门上早课去了。
结果没想到,这日的早课偏巧在室外实践演习,怀绪一出学堂的门在弟子们的面前站定,就飞来一群鸟开始朝着怀绪头顶集体排泄。霎时间学堂门口如同九月飞雪,好似整个鹿雪岭的鸟类都组团来此上厕所一样。
始作俑者路过琼造门门口,冷笑着对怀绪嘲讽道:“飞鸟投林,名字起得不错。”
经此一遭,怀绪算是不敢惹他了,但本来看惯了怀绪与仲云胡闹的赵岚苼却突然警觉了起来。
旁人都看笑话没有太过在意,但赵岚苼却清楚,他将这张飞鸟投林的符换到怀绪身上去,并不是揭下来重新贴回去给怀绪的,他用的竟是正儿八经的术法转换符。
这小孩,竟然无师自通了术法,还是颇为高阶的那种。
实际上,相处了这么些日子,若说只有这一点奇怪的地方,倒也还说的过去。但赵岚苼始终觉得这个小孩太奇怪了,没有一点小孩的样子,似乎还对自己,对仲云和怀绪,甚至对术法都颇为了解。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子偏执又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是同沿肆小时候一模一样!
赤花树诞下的赤花果不可能有灵魂,它本该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躯壳,可他呢,不光能言善辩,还性格鲜明,甚至连术法都能无师自通!唯有一种可能,他身体里已经有了一个灵魂!
思及此处的赵岚苼简直快抑制不住自己心跳,她眼睛湿漉漉地转向在自己不远处自顾自看着书的小男孩,雪白的肌肤和柔顺的乌发,看书时眉心微微皱起的习惯,无一处不像是个缩小版的沿肆。
她下定决心,非要试探他一回不行。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她去地府的日子,赵岚苼神色如常地收拾起来准备上路。门派其他人早就习惯了她一月一去地府,都没什么反应,唯独那个“小沿肆”,一脸不开心地蹲在山门前等她,似乎对她去阴间这件事十分不爽。
“那就一起去呗,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了。”
赵岚苼故意风轻云淡道,余光看他疑惑着皱起了眉头,心知他这是上了钩。果然,小沿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下了山。
到了鬼殿,赵岚苼一如既往拿了一根红绳系在赤花树上,又浇了水,最后对着树颇为伤感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十年,既然这么久了你还没回来,看来你应该是回不来了。”
赵岚苼假模假式地抹了抹眼泪,“那我也就不等了,这树我砍了一次,你就消失了,我再砍一次,说不定你就回来了呢?总之不成功便成仁,如今长明宿已经重建,大梁也是国泰民安,我就算一并去了也无所谓了!”
赵岚苼二话不说抽出符刀,白金色的光芒一闪,她抬手就要照着树干砍去。
手上的灵力还没完全聚集,就被揽入了一个温热的散发着松竹木香的怀里,背后的人高出赵岚苼一头,可以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
只听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
“下次要试我,就演得像点。”
哪怕不回头都知道是谁回来了,赵岚苼笑着转身,眼泪却止不住地掉。她一头扑进沿肆的怀里,鼻涕和着眼泪泄愤般地全都蹭到他的衣领上,积压了这么久的思念与委屈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