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府有几十万人口,还有无数马帮商客往来,从中寻人与大海捞针无异,得想办法让那个人自己回来找她。
夏堇攥着手帕,象征性地在眼角点了点:“这人是我阿兄,他有胎里带出来的羊角风。咱们家里有一副方子,他每五日就必须服一剂药,是万万断不得的。如果五天不喝,他的羊角风就会越来越重,乃至于药性反噬、头昏脑胀、口吐白沫、四体僵劲……”
她一边说,老头一边提笔如飞,夏堇最后总结道:“要是有谁看到我阿兄,务必让他快快回家吧,他吃不上家里这药,是会出大事的啊!”
旁人不明所以,但那个人如果瞧见,想必能看懂里面“我给你下了毒,到期不回来服解药,便将毒发”的威胁。
所谓的下毒自然是编的,但常人从昏迷中醒来都未免身体不适,更何况他还被灌了那么些猛药。
其实照理来说,要在民间寻人,该通过车船店脚牙洒下网去。
可是如今她很不愿意与江湖人打交道,更何况,城中此时风声鹤唳,而且那来历不明的绿矾油,还像梗在喉咙里的鱼刺似的,让她总是怀着一丝隐忧。
眼下,除了等他自己送上门来,还有什么法子能使?
夏堇沉吟片刻,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
崇圣寺就坐落在洱海边,三座高塔已有七百余年历史,从前大理国甚至有九位皇帝在这里出家。寺外游人如织,都是百姓来参拜祈福。
夏堇一身女冠装束,进入佛门多有不便。见几个小孩正蹲在街边抓子儿玩,便把他们叫来道:“几位小兄弟,劳你们去寺里帮我叫个和尚出来,到时给你们一人买一支饴糖吃。”
几个小孩欢天喜地去了,没过多久,昙鸾果然匆匆走了出来。
他挠着脑袋,眼见着又要开始不紧不慢地走起“认出是谁”“恍然大悟”“嘴角一咧”“又惊又喜”“连连问候”的流程,夏堇赶紧把他打断:“咱们找个安静地方说话,请师父赏光用顿素斋了。”
到了食肆,夏堇其实没什么心情闲聊,但还是先耐着性子,听他慢悠悠寒暄了几句。
再过几日就要到本主节了,那是大理最重要的盛会之一,届时会有盛大的迎神游行。大理民族复杂,各族各教之间的界限也不如汉地那般分明,每到本主游行时都万人空巷,众人不分身份信仰,都会参与其中。
和尚道:“例来本主节的大游行,都是要从咱们崇圣寺出发开始绕城的。寺里最近都在准备这个,当真是忙得很哪!几个清修的师父都出关了。”
夏堇清了清嗓子,迟疑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你如今也有要务在身,那有些话就说不成了。”
她满脸的欲说还休,直到绷得嘴角都有些发酸,和尚才恍然大悟,惊道:“施主有什么指点吗?”
夏堇道:“昨日安葬那位杜三以后,我梦有所感,偶得天人所授,有件干系非常重大的事情,须得你我一起去办。”她又话锋一转:“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能再有第三人得知。你是佛门中人,应当懂得这个道理。”
这话说得很重,昙鸾坐立不安,慌得说话都变快了:“原来是这样,小僧……小僧明白了!施主放心,今日听到什么,小僧必然全都烂在肚子里。”
夏堇端起茶喝了一口,一脸超然物外的平静。
“天人道:奇案未破,一股无定的煞气正在城中东游西荡。有一个人或将被其冲撞,可能会遭遇血光之灾,让我们务必要救他一救。”
和尚正襟危坐:“施主请讲!小僧但有所能,必将竭尽全力。”
夏堇道:“天人并没告诉我那人的具体身份姓名,只说他约莫二十来岁,头脑聩乱,可能缺失许多记忆。我心想,他既然记不起很多事,那多半会在市井间打探消息。”
她面色凝重道:“我知道,大理的牙人掮客平时就爱到你们庙里来,而且他们之间彼此都有联系。你要让他们彼此转告,最近凡是遇到这样的年轻男人,务必要让他在本主节大游行的时候,去行宫前头除除晦气,这样才能不受煞气所犯。”
和尚连连点头,又低头默念了一遍,庄重道:“施主放心,此事简单。小僧省得该怎么说。”
大理百姓对崇圣寺十分笃信,从和尚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他们没有不照做的道理。夏堇点点头,温言道:“那便多谢师父了。”
从酒楼里出来,两人踱步到崇圣寺的山门下,和尚回头看她,有些不舍似的:“等这阵子的风波了结,请施主务必来寺中一坐吧!妙德法师为人通透开明,对施主这般的大能是十分欢迎的。”
少女却不答话,只双手拢在袖中,目送着他走远。
那个纤细身影在原地立了片刻,大概是觉得疲累,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滇西清湛的天空。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斗笠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十分白皙的下巴。
不远处一间酒馆里,有人居高临下望了她片刻,哂笑一声,收回了视线。
如果夏堇此时回头看向这个方向,也许就会发现——那个她在到处寻找的活死人,现在就大摇大摆坐在沿街一间酒肆里,正在自斟自饮。
一坛饮尽,他又扬声叫酒。伙计抱了酒坛子来,觑着他道:“大爷,咱们店小不赊账,酒钱要先结。”
酒馆中常有过路的江湖人歇脚,伙计上下一扫,见此人面容虽然俊秀,装束却朴素到近乎落魄,显然并非名门高徒,而是个浪迹江湖的散人。
青年嗤笑一声,摸出了两锭银子来拍给他:“这般小气!”
此时酒馆中喧闹不已,谈天说地、赌钱斗酒,还有几个滞留城中的赶马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江湖故事。
云南远离汉地,从点苍派衰落以后,大理武学就此式微,再也没出过什么叫得上名字的人物。如今本地这些帮派,就是些收保护费的地头蛇。
不过,距离越远反而越引人向往,武林在众人心中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是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吹牛话题。
赶马人有心卖弄,精神百倍地吹嘘起来,对于英雄人物个个如数家珍。众人听得长吁短叹、啧啧称奇,这时忽然有人颇感兴趣
地插话道:“武林中人,你都了解?”正是那坐在窗边的青年。
赶马人自信道:“我走南闯北十来年,江湖上还未有我不知道的事!”
“那正好,我想打听个人,”青年笑道,“关于这个人,你都知道多少,都说与我听就是。”
赶马人道:“谁啊?”
青年放下酒杯,朝他望来。
那是一双极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目光相接的瞬间,竟然锐利得让人心头一凛。不知怎的,赶马人下意识地就有些讪讪的,而他微微扬眉,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渊渟公子’,李溦。”
第8章 ☆、7、紫微教主
崇圣寺山门前人来人往,送走了昙鸾,夏堇索性坐在石阶边暂作歇息。
从清晨开始一直奔波到现在,难免疲惫。一点水一样柔和清凉的风拂上脸颊,她微微闭着眼,忽然又无声地笑了笑。
前路尚不知在何处,现在能做的事情又做已做完。能找到那个男人,自然是好事;如果找不到,那大理四季如春,山清水秀,也可说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叫喊:“阿姐!”
夏堇被叫得一愣,转头一看,原来是那几个她叫去找昙鸾的小孩。大概是吃了她买的饴糖,立刻便非常不把自己当外人,他们正站成高矮错落的一串,齐齐给她行了个蔚为壮观的注目礼。
小孩们又齐声道:“下次要人跑腿,还找我们哪!”
夏堇有点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那群孩子很快又嘻嘻哈哈围成一圈玩了起来,夏堇有心休息片刻,晒晒太阳,便坐在阶上看。
只见他们早吃完了饴糖,竹签子却没扔掉,正各自拿在手里,你来我往地打成一团,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看招!‘鱼跃龙门’!”
“万——马——奔——腾——!”
“噫!吃本座一剑!”
夏堇顿时一惊,但她随即发现,这群孩子根本不会武功,只是在乱戳一通,而且竹签只是个添头,重点在于把招式名字中气十足地喊出来,大约是种口头上的斗蛐蛐。
再听上几句,那些招式其实也是乱编一气,她又不禁笑自己草木皆兵。
对这些孩子来说,这些所谓的武林人物,大概和斗父斗姥、雷公电母差不多。
夏堇从记事以来就在师父身边长大,山上的孩子统共就她与哥哥两个,小时候与同龄人玩耍的经历实在非常欠缺,此刻不禁颇觉稀奇,很感兴趣地旁观起来。
只见古往今来、东西南北的英雄人物们战成一团,满目竹签飞舞,一个孩子手快,最后以一敌二,把伙伴戳败在地,洋洋得意地宣布道:“我是终南派的‘玉钧剑主’,我是武林盟主!大家服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