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瞬间,陆离光眼中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嘲讽的目光,只是太一闪而逝,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而且,青娥珠的流言甚至没有传出宫闱,因为不久之后,宫中就发生了一场巨变……”夏堇顿了顿,轻声道,“那时,立储之争已经到了最凶险的时候。”
老皇帝虚弱衰微,两个壮年皇子虎视眈眈,历史上无数这样皇位交替的时刻,无不是腥风血雨、人头滚滚。
裕王派的总攻从朝堂上开始打响,先是景王派的内阁首辅倒了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轰然倒塌,朝野一时剧震。而后清算的漩涡越卷越大,裕王派乘胜追击,要求景王遵循祖制,离开京城,去封地就藩。
然而,一旦离开京城,就代表着彻底出局,景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乖乖就范——朝堂上的颓势虽然伤筋动骨,但尚未致命,而他们也有筹谋已久的大计。
先帝身患重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之际,青娥珠的流言开始在宫中不胫而走。而大明地位最尊的丹师李溦,就此名正言顺地带着徒弟与侍从们住进了紫禁城。
“先帝活不了多久了,”夏堇喃喃道,“而景王派的反攻从这时开始……他们要发动一场宫变。”
趁先帝病重昏迷,他们将秘密调动缇骑,迅速控制先帝身边的亲信,制造出传位景王的遗诏,同时封锁紫禁城各个城门,在裕王派反应过来之前,以武力威逼内阁及在京重臣立即承认景王即位。
江湖武人对权力斗争往往所知不多,陆离光囫囵听了,只冷笑道:“看来是没成功啊。”
“是啊,”夏堇轻声道,“那一夜紫禁城里火光冲天,裕王派提前得到了风声,调来了神枢营封锁皇城要道。而李溦一死,景王派如天塌一角,锦衣卫临阵倒戈,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陆离光盯着她,缓慢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他是怎么死的?”
夏堇黑漆漆的双眸望着他,过了半晌,才清缓道:“从古至今,宫变哪有不死人的?那天晚上那么乱,他被一剑穿了胸膛,到死之前,我和他也只说上了那么几句话。”
她的脸过分苍白,显得幽黑的双眼深不见底,仿佛透不出一点的光线。
“从进入紫禁城开始,我一直都待在钦安殿的道观里,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而他非常忙碌,大概是一直在与景王派筹谋,那段时间我们一共也没见上几面。直到他死前,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在发生什么。”夏堇淡淡道,“等他一死,景王派必败无疑,连整个李家都会被连根拔起。只是一夜之间,他许诺过让我承袭的荣华富贵就已经不剩什么了。于是我说要与他断绝师徒关系,这样至少我不会被绑死在这条沉船上,他同意了,总算在断气之前把我逐出了师门。”
夏堇缓缓地吸了口气,仿佛在平复胸腔里的呼吸。
寂静的夜色里,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她耳畔回响,与无数次徘徊不散的梦里一样,骤然拉近,又迅速地拉远。那些厉声的质问,痛入骨髓的哭泣,叫喊,流血的胸腔里逸散出的喘息……最后,所有声响都停留在一句虚弱的呓语上,被夜风一点点吹散。
——金随水,入山怀。地脉动,石心开。
临死前,李溦只来得及给她留下了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而寻寻觅觅两年多,这最终指向的竟然是他多年前亲手斩杀的宿敌。这一系列离奇事件,中间隐藏着的多少秘密,都已经与他一起去了地下。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一片混乱之中,我趁机离开了紫禁城。不幸中的万幸,这些年来他一直把我藏得很严实,见过我的人本来就不多,只要我自己小心行事,新帝那边大概没人会特意惦记我这号人。”
“从那时开始,我就只是一个江湖散人了。不过,即使师徒关系已经斩断,过去的却还没有过去……”夏堇轻轻笑了一声,仿佛自嘲似的,缓缓吐出三个字:“青娥珠。”
“李溦死得突然,他死以后,没人知道这颗仙丹到底去了哪里。新帝从前受够了道士们的谗言,对此深恶痛绝,下令宫闱上下再也不许提及这些。紫禁城中的流言是消失了,然而,还有其他人会对此穷追不舍。”
“他也是丹师,所以才如此清楚青娥珠的价值……而麻烦之处在于,他同时还是一位尊贵的伯爵。”
作者的话
灰鸢尾
作者
06-05
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中外合拍……总之本文套了嘉靖年背景,但和史实相比含有大量魔改,不过应该也没有抹黑谁吧这算抹黑吗(挠头
第27章 ☆、17、故人(3)
“那个人姓姜,”夏堇喃喃道,“他出自一个传承极其悠久的家族,他的名字叫姜知还。”
姜家世代修习丹术,在大明开国时曾立下汗马功劳,于是得以受封伯爵,世袭罔替。
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明立国一百多年来,丹术无用武之地,姜家在朝堂上也越来越边缘化。传到姜知还这一代,虽有爵位,但早已不复祖上煊赫。
嘉靖皇帝迷信道教、求仙问药,对于姜家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绝无仅有的、重振荣光的机会。
“姜知还是最早投入景王旗下的丹师之一,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十几年前,李溦何以开始修习丹术,乃至后来与景王搭上线,其中应该都有他在引荐。”
夏堇静静道:“姜知还如此不遗余力地拉拢李溦,应该是想借着他在武林的名望,把手伸到江湖上去。而最初做丹师的时候,李溦也需要姜家几百年来积累的知识与经验。那个时候,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但那个时候,姜知还大概并没有想到,他给自己招来的是毕生最大的心魔。
没过几年,李溦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一路加官进爵,逐渐开始与姜知还平分秋色,在景王派里的话语权也愈来愈重;再往后,李溦更是一步登天,受封太子少傅。
“现在想来,姜知还大概非常嫉妒他吧,”夏堇淡淡道,“姜家处心积虑,在景王派深耕了那么多年,就是想押一次宝,凭从龙之功位极人臣。然而不到十年的工夫,李溦就已经完全压过他一头。就算景王即位,赌桌上最大的胜利果实也毫无疑问将被李溦摘走。对他来说,这恐怕比割肉还难受吧。”
陆离光不冷不热哼笑了一声。
夏堇望着他,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
——十六年前,那个双星争辉的时代里,这个人曾是唯一能与李溦匹敌的对手。只是江湖人以技艺较量高下,即使事关生死,大概也理解不了庙堂上的那些鬼蜮伎俩吧。
少女微低下颌,摇了摇头,无声地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这些年来,他们彼此都深怀戒心,不过毕竟还一起绑在景王派这条船上,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和谐的。按照常理来说,就算要撕破脸,也得等到景王坐稳了皇位以后……”夏堇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冷光,“但妒恨是种毒药,有时会让人做出超出理智的事。”
她轻声道:“宫变那夜,事先知道计划的人并不多。我想,把风声走漏给裕王派的人,应该就是姜知还——因为在新帝即位以后,景王派从前这些重臣之中,只有姜家没有受到清洗。”
陆离光讶然道:“临阵倒戈的狗腿子不能用,这道理用膝盖想都知道。把景王卖了,他能捞到什么好?他脑子进水了吗?”
“是啊,没人会重用贰臣。不过这就是嫉妒,就算自损八百,他也要把李溦拉下来吧。”夏堇微微侧过脸,“现在,就算复兴姜家的美梦付诸东流,瘦死的骆驼也还是比马大,他仍然是伯爵,想对付一个已经失去庇护的我,不算什么难事。”
“李溦死得突然,新帝登基以后,他的宫观被付之一炬,连着李家都一起被抄家搜查。不过,他们连青娥珠的影子都没摸着,于是在那以后,姜知还就像王八吃秤砣一样认准了我和哥哥,觉得李溦一定把青娥珠留给了两个徒弟……虽然我们对它其实一无所知。
她轻声道:“流落江湖以后没多久,我和哥哥就彻底分道扬镳,本来,姜知还一直是追着我哥哥不放的,大约是觉得李溦会把宝物交给男孩吧。不过后来,可能是在他那里实在没什么收获,于是转而开始到处找我。”
漫长的叙述到此为止,夏堇轻轻吐出一口气,漆黑干净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
十六年后,故人已去。多年来李溦在江湖上杳无影踪,这些年的曲折慨叹,全部在简短话语中平铺直叙,几乎带了令人恍惚的重量。
良久中,陆离光不置可否,只微微俯下身逼视着她,在静谧到近乎凝固的氛围之中,连彼此起伏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横七竖八倒着两具尸体。姜家的丹师不知缘故地在大理府现身,如果不是与他们狭路相逢,她也不会被逼到用出从前的剑技,更不会因此被认出师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