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清。
“你还讨厌我么?”
陆离光猛然扭头的时候差点抻到脖子。
“你真吃中毒了吧,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夏堇的头贴在自己的膝盖上,眼帘很安宁地闭着,鼻息很轻,竟然已经睡着了。
“……”
陆离光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和人说着说着话自己就睡着了算怎么回事?!
他刚想扬声把她叫醒,或者干脆把她晃起来,可就在短短片刻里,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一点烛泪滑下,室内陡然陷入了黑暗。
“……”
夜空被雨云遮蔽,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光线透入室内,映在那张宁静的面颊上。
已经准备把她薅起来的手臂忽然变得仿佛千钧般沉重,陆离光犹豫了片刻,放下了手。
他没有把夏堇叫醒,但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他也没有动,只是盯着她看,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她的呼吸很轻,也很匀称,像一片蓬松的羽毛似的。这时乌云被风掀开一角,雨中模糊的月色落下时像一层泛着光的纱,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恍若柔软的微光,陆离光莫名其妙地捻了捻手指,有一刻错觉那块皮肤的质感应该像是长着柔软的、细小的绒毛。
她总是这样吗?
因为做噩梦了,半夜就跑到后厨里来,莫名其妙地要什么酒酿甜汤,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她怎么自己在外面漂这么久的?李溦就是这么教徒弟的?
因为睡着了,她的头正在垂得越来越低,额角一缕乌黑的头发正在扫落下来。
周围明明没人,但是要是继续盯着她的脸,好像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陆离光索性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缕头发,看它一点点滑过额头,落在高挺的鼻梁边。
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之前,他已经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把那缕头发拨回去。
……等等,我碰她头发干什么?
莫名其妙的念头里突然挣出了一线清明。于是陆教主临时把拇指和食指掐在一起,另外三根手指翘起来,以一个诡异的兰花指似的姿势,准备闪电般一触即收,对,这样不会碰到任何皮肤——
这时一个呆滞的声音响起:“咦?陆兄?”
陆离光触电似的跳了起来。
门口探出来一只光溜溜的脑袋。
和尚收了伞进门,这时屋子里的甜味还未完全散去,好在炉灶已经灭干净了,他并没发现两个同伴背着他吃了宵夜。
瞧见夏堇蜷在椅子里睡着了,昙鸾声音立刻放低了:“外面下雨了,我起来看看窗户关没关紧,结果发现你不在屋子里,我就出来找找,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啊。”他指了指椅子上的少女,用口型问道:“这是怎么了?”
陆离光面不改色道:“她煮了安神汤喝,然后把自己毒昏过去了。”
他的手已经极其迅速地背回了自己的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此时室内没有蜡烛,以和尚的眼神最多只能看清他人在哪,但他还是微微侧着身,把脸藏在了阴影里。
和尚对他们两个的话一向深信不疑,但这句话还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张口结舌地愣了一会,陆离光走到门边,忽然道:“你把她运回去。”
昙鸾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离光不耐烦地用气音道:“把她运回她自己屋子里去,在这睡着了算怎么回事?”
而和尚疑惑的点并不在这里,他指着自己问道:“我吗?我来?”
这里有一个绝世高手,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昙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自己来动手。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陆离光缓缓道:“……你看我干什么?”
门开着半扇,夜雨拂面而来,和尚无助地望了一眼外面沙沙的雨帘,挠着脑袋茫然道:“陆兄,我自己怎么运啊?你好歹搭把手给我们打个伞吧?”
第41章 ☆、23、东吁王朝(1)
次日程妙真就要动身南下,小童阿苓一大早起来做了她最爱吃的豆面汤圆。
阿苓是程妙真捡回来的孤儿,做事非常勤快机灵。夏堇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正在感慨再上路只怕由奢入俭难,一抬头,却发现陆教主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对视半晌,她想了想:“我脸上怎么了吗?”
陆离光道:“没怎么。”
早饭吃完,夏堇起身回房,走过桌边时瞧了他一眼,忽而又顿住了脚步,问道:“你眼皮底下怎么有点泛青?”
陆离光:“哪里青了?”
“这里,”少女伸手,隔着一点距离点了点他眼睑下的位置,“像半宿没睡着似的。”
陆离光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几个字:“谁说的,我睡得很好啊。”
夏堇诧异俯身,凑近了些:“是吗?看起来不像啊。”
目光在近距离相接,她的眼眸明湛,笑意淡然,其实那点隐约的脆弱和温柔已经消失不见,但陆离光的脊背下意识地仰了仰,仿佛后腰在因为某种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绷紧了。
夏堇没等到他回答;已经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我说你肯定是昨天喝太多了吧,下次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她直起身走了,陆离光神色略显古怪地坐在原地,一声不吭,这时昙鸾毫无眼色地插话道:“哦!说起来,昨天晚上还是陆兄……”
话还没说完,刚才还一动不动的陆教主已经猛然暴起,一把捂住了和尚的嘴,把后面变成了呜哩呜噜的闷响。
吃过朝食,程妙真动身出发,三人也去送行。
只是上了街才发现,今日沿街的摊位都收了起来,道路中央车马净空,路边百姓三三两两聚着,抻着脖子张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前不久的本主游行上才闹过那么一遭,夏堇对这种场面简直有心理阴影。这时程妙真一拍脑门,懊恼道:“啊唷,我怎么忘了这茬?这是缅甸东吁王朝的使节要来啦。”
有大人物即将入城,城门现在必定是不许百姓通行的,他们索性站在街边,一起等着看热闹。
程妙真久在昆明,对附近局势一清二楚,对他们介绍道:“这几十年,东吁缅人出了个厉害角色,人称‘白象王’莽应龙。
“他先是统一全缅,然后又四处讨伐,把周围都纳入版图,现在甚至开始对大明虎视眈眈。这些年,掸邦的几个土司按下葫芦浮起瓢,都是他在背后撺掇挑事。现在木邦刚消停下来,
他这估计是要谈判来了。”
陆离光奇道:“谈判不去京城?在这儿就能谈了?”
江湖人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夏堇却一清二楚。她道:“在云南,沐王府就是事实上的小朝廷。无论是要抚还是要剿,沐氏都有很大的自主权,京城一般是不会干涉的。”
程妙真听了倒有些悻悻的:“还要多大乱子呀?这帮土司一打就降,降了又乱,也没看朝廷把哪个给收拾利索,最后还不都是边民遭殃。”
这边正说着话,忽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长街尽头响起了一阵悠长而奇异的号声。
很快,三头白色巨象进入了视野。
雪白的大象,每一头都有一丈高,那样的庞然大物,已经超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极限。
象辔非常华丽,长长的璎珞和金铃从上面垂坠下来,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每头白象上各坐着一个缅人,穿金灿灿的“笼基”,颧骨处抹着一块白色的颜料,衣着华贵,一眼就能看出贵族身份。
同行还有十来个缅人,以及沐王府来迎客的仪仗,都骑在马上。其实那也是高头大马,但跟巨象一比,竟然显得小巧玲珑起来。
一个缅人吹着金号,白象一步步从夏堇面前走过,长长的鼻子左右甩着,每一步重重落下,石板路都会发出一声闷响。
大象太高,底下的人想看上面的人,脖子就得高高仰着。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夏堇莫名觉得有些不爽。
使节经过时,众人需要保持安静。她一转头,见陆离光站在她身边,便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东吁名义上仍是藩属国,他们这样骑着大象进城,真是够傲慢的。我看这个‘白象王’大概所谋不小。”
“……?”
她突然就凑了过来,鼻端一股轻而温热的气流扫过,陆离光毫无准备,耳根那块皮肤仿佛唰地蹿过了一丝细微的电流。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少女已经退了回去,用口型问:“你觉得呢?”
陆离光缓缓点了点头道:“……哦。”
夏堇疑惑道:“啊?”
“你啊什么?”
“我说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陆离光抬手揉了揉另一边的耳垂,随口胡说道:“那个缅人头领又黑又矮,大象又高又白,他骑在上面,看着真是惨不忍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