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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在青山外_灰鸢尾【完结】(61)

  也许是因为发病之后,思绪还处于稍微动荡和混乱的状态,或者回忆时想起许多往事,她说话的速度很慢,甚至显出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陆离光半晌才清了清嗓子道:“我当了这些年通缉犯,还是头一次当出好处来了。”

  夏堇无声地笑了。

  陆离光望着她,心中陡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从世家大族争相追捧的明珠,到隐姓埋名、孤身漂泊的江湖散人,这中间的落差到底有多大,夏堇向来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没当成一回事。可是从第一次发病开始,悬在头顶的这把利剑越来越近,这中间她独自捱过了多少恐惧,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想到这里,陆离光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生气,“他就这么当哥哥的?”

  夏堇摇了摇头,轻轻呼出口气,“不是说过吗,他都不知道这件事。更何况我们……还是别再见了比较好。”

  她的指尖在床边缘轻轻按了按,仿佛是不愿多说,只转移话题,问他道:“你呢?你还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按他当年众叛亲离的程度来看,多半是条无牵无挂的光棍,果然陆离光干脆道:“早就没了。”

  夏堇托着下巴,听他继续说道:

  “我六七岁的时候,应虚派刚崛起不久,正在快速扩张,招纳了许多带艺投师的高手,也想要从小培养一批自己的弟子。于是他们去山下搜罗根骨清奇的孩子,我就是其中一个。魏元礼说山上有饭吃,爹娘就让我跟他走了。”陆离光耸了耸肩,“再早的事情,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后来我也想回去找过爹娘,但那场饥荒里,他们早就已经饿死了。”

  这样的生离死别,与这个时代的无数黎民一般,甚至没有什么格外值得唏嘘的地方。陆离光说得也很平静,夏堇沉默半晌,轻声道:“所以你就上了应虚山,魏元礼……是你师父?”

  “嗯,是啊,”陆离光嗤笑一声:“不过你知道应虚派有多大?一个师父的名下起码挂着二三十个弟子,魏元礼自己还正铆足劲头想往上爬,哪有工夫管我们。顶多统一传了心法口诀,每逢初一抽出来考验也就是了。”

  不过,没人管束也未见得是件坏事,毕竟以陆离光的天赋之高,他自己琢磨着练没准进境还更快些。

  接触武学之后,陆离光迅速崭露头角,很快就受到了门派的瞩目。

  应虚派也许在庆贺捡到了宝,但对魏元礼来说并非如此。一个饥民家里带回来的孩子,不但年纪轻轻就取得了他无法想象的进境,还夺去了掌门与长老们的注意,把他这个师父衬得黯然无光,简直就像割肉一般难以忍受。

  “反正他总是在找我的茬,”陆离光耸肩道,“不过,他也管不了我就是了。”

  夏堇微微低着下巴,“他不喜欢你?”

  嫉恨本来就会让人变得十分刻薄,更何况这股恶意还来自他的师父。李溦待她如珠似宝,夏堇几乎无法想象,该如何在一个这样的师长手下度日。

  结果陆离光非常混账地一笑:“我要他喜欢干什么,看不惯我的人多了,他算哪根葱?”

  夏堇:“……”

  他倒一点也不在乎,可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吧。

  “那么后来呢?”她轻声道,“后来,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弑师,是他与应虚派决裂的开端。从那桩滔天大罪以后,曾经闪耀的少年天才就堕入邪道,逐渐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在一切急转直下之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离光微微转头望她,半边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嘴角突然泛起了一个略显讥诮的笑意。

  “因为他该死。”

  ……

  叙述从十七年前开始。

  艳阳高照,蝉鸣聒噪。

  尘土飞扬,一辆两轮马车嘚嘚地行驶在林间。

  马不算良种,鬃毛稀疏,毛色也暗沉。可它背上的青年却十足的神气,一身月白衣袍,鬓似刀裁,眉如墨画,腰悬长剑,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

  俊人衰马,望之格外的不协调。

  再往后看,板车上原来还胡乱躺着个人。黑色劲装胸前微敞,脸上扣着一顶大草帽,嘴里没精打采叼了根狗尾巴草。

  过不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河。不深,但水流湍急,上面架了座窄木桥,大概是年久失修、已经在摇摇晃晃了。

  李溦优雅地翻身下马,道了声:“你起来。”

  陆离光感觉自己像只晒得滋滋作响的煎饼。他连头都懒得抬,在草帽底下说道:“懂不懂尊重老人?爷爷我已经八十了。”

  李溦根本没理他,只道:“你把车弄过去。”

  那木桥狭窄得很,还在发出危险的吱呀声,轻功超凡的高手可以燕过无痕,只是这辆板车一上去,桥恐怕就会整个散架了。

  陆离光眯着眼睛定睛一瞧:“这怎么弄得过去?”

  “扛过去,推过去,放进水里漂过去,随便你。”

  陆离光怒道:“这怎么扛?我是驴吗?”

  李溦冷冷道:“还可以再大点声,这样周围十里地就都知道你是驴了。”

  陆离光挖了挖耳朵,非常不耐烦道:“求你说两句人话吧,太热了我懒得跟你打。”

  他的领口敞着,勉强还能散散热,而李溦一身华丽长袍从衣领到衣摆都一丝不苟,里衬恐怕已经被汗湿透了。

  李溦神色不动,只平静道:“你自己想办法,要是误了寿期你就去死吧。”

  这趟出门,是因为武当掌门要过六十整寿。

  各大门派纷纷来贺,应虚派自然也不例外。为表最高程度的重视,他们派出了应虚双璧去送礼,毕竟,如今武林中也没有人比他们两人更受瞩目了。

  从应虚山到武当山,大致算五天路程,陆离光与李溦驾着一辆满载贺礼的华丽马车出发了。

  寻常旅人大概不敢如此招摇过市,但再胆大包天的山匪路霸也不敢抢到这两尊大佛头上来。总之,前几日风平浪静,到第三天,陆离光嫌官道绕远且无聊,坚持要抄一条他从前偶然发现的近路。

  那条近路确实风景奇绝,但也崎岖异常。在一处陡峭的下坡弯道,驾车的陆离光非但不减速,反而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准备表演个漂亮的漂移过弯。

  结果前些日子刚下过雨,路面湿滑,车轮猛然间撞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车轴应声而断,好在李溦身手了得,及时从车厢之中跳了出来,但那辆马车彻底报废,骏马也受了轻伤。

  寿期就在两天以后,贺礼须得按时送到。此时再回官道上去也来不及,两人只好灰头土脸到了最近的村子里,换了一辆破车瘦马,捏着鼻子继续抄这条近路。

  而李溦至今都还没发火拔剑,只是冷言冷语地嘲讽,大概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天真的太热了。

  板车要怎么拉过桥,陆离光根本懒得考虑。他先将衣服下摆卷起系在腰间,纵身跃下小河,淌水乘凉,冲了个爽快,又扬声喊了一句:“你下不下来?”

  李溦正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仿佛那是张茶馆里的红木雅座似的。陆离光不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那你就热着呗。”

  李溦纹丝不动,淡淡道:“你打算玩到几时?误了时辰,魏师伯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担待不起?”陆离光踩着水,一边兴高采烈地往身上泼,一边嗤笑一声,“说得像他敢拿你怎么样似的,这帮人做梦都指望着沾你李公子的光呢。”

  李溦家里的官到底有多大,应虚山上大部分人都搞不清楚,反正对于江湖武人来说,知府和尚书都是云端上的贵人。

  总之,十一二岁时,李溦和绝大多数同门都完全玩不到一处去,像只雪白骄矜的仙鹤。而那时大家也还看不出来,师长们对他格外热情,其实不是看重,而是攀附。

  江湖与庙堂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障壁。许多文人墨客羡慕仗剑走马的江湖生活,但其实,更多草莽武人想尽办法要谋得一官半职,却苦于搭不上路子。

  而各大门派就更是如此——毕竟,应虚派这二十年来的迅速崛起,还不是因为背靠着朝廷这棵大树?

  当年,应虚派有个道士叫邵元节,以他的武功,本来这辈子也不可能出人头地。但机缘巧合,邵元节做出的一个预言受到皇上青睐,于是一步登天,加官进爵,如今已经官拜礼部尚书。

  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摩拳擦掌,想要复制这个神话——比如陆离光的师父魏元礼。

  只不过,如今这条通天坦途挤得水泄不通,“仙师”也得排队。魏元礼只好曲线救国,先和来自天上世界的李家搭上关系,借此结交达官显贵。

  年纪渐长以后,李溦的气质也逐渐沉稳下来,皎皎如玉,素有“渊渟公子”的雅称。加之天赋过人,如果他按部就班地成为天下第一,对于应虚派来说,那就是一个样板式的、名师出高徒的理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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