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拿着苕帚,皱纹堆在脸上,形成深深的、困苦的沟壑。
两人无声闪身,一左一右将他堵住,夏堇缓缓道:“又见面了,老人家。上次我问过你什么,你还记得吗?”
……
两个同伴深更半夜出门,竟然是从沐王府抓了个人回来。再次聚在东厢房的卧室之中,昙鸾惊奇之下,连晚上固定的经都不念了。
按照审问的架势,夏堇在老象奴面前扇形地摆了三把椅子,三人各坐一把。
她清了清嗓子,先淡淡道:“我们受人所托,调查沐王府的这桩案子。当时你对我说了什么谎,你还记得吧?所以今天我要问什么,你心里应该也明白。老人家,这次你要是再胡说,我们可不会像上次那么客气。”
这样连敲带打的话术,是为了给他施加压力,引诱他说出更多关于疯象草的信息。
夏堇的语声中带着一股不
怒自威的肃然,然而老象奴看着她,脸上竟然没有一点紧张之色,那样的神情,仿佛是一种被反复雨打风吹的漠然。
“我不记得,”老象奴嘶哑道,“我也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但要是你真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的话,那沐仁谦是我杀的。”
“……?”
夏堇原本已经做好了他会东拉西扯的准备,心中也已经想好了一整套逼问的方案。可老象奴竟然张口就是一句“沐仁谦是我杀的”,她的脑海里一时间浮现出了一片近乎荒谬的空白。
另两人显然也瞠目结舌,和尚讷讷道:“你说什么?这怎么会是你做的呢?”
陆离光也道:“开什么玩笑,你一个象奴,能有这种本事?”
老象奴浑浊的眼睛定定看了他们片刻,半晌,忽然发出了一阵悲怆的大笑。
“我家中是百夷人,我做象奴,我女儿叫阿荷,从生下来就是沐王府的家生奴仆。咱们是贱籍,这一辈子就是给人为奴为婢的,可我女儿从小就机灵懂事,模样也好,大家瞧了都说她漂亮,这么好的孩子,简直不像是一个象奴能生出来的。”老象奴神情恍惚,“内管事也很看重她,把她派去了王妃身边贴身伺候。”
夏堇与陆离光对视一眼,知道这所谓“王妃”,指的就是那桩人尽皆知的桃色新闻了——沐王爷与寡嫂冯氏生情,还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因着名份上不尴不尬,王府中人都含糊其辞地以“王妃”称呼她。
“阿荷办事妥当,王妃也喜欢她乖觉,到她长到十五六岁,把她——把她指去给小世子做了通房……”说起这个人,老象奴那种死水似的平静骤然碎裂了。
他的双手深深插进了头发里,恶狠狠地往外揪,“那时候我很高兴,做奴才的,能攀上根高枝不容易。阿荷要是能生下一儿半女,王妃点头让她做个侍妾,从此就摆脱奴籍,得到自由身了——我还替她高兴,我还替她高兴……”
按照那位小世子沐仁谦的风评来看,阿荷到了他身边,恐怕正是不幸的开始。夏堇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目露不忍之色。
“阿荷去了不久,沐仁谦果然很喜欢她,赏了东西,又许诺要纳她为妾。”老象奴沙哑道,“我以为……我们都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可是没过多久,他——他的祖母就死了。”
大概是说到痛处,他的声音哽住了,指甲抠着自己的头皮用力地抓,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竟然放声大哭。
“祖母去世,按照孝期算是‘齐衰’,需要守孝一年,这期间不能娱乐婚嫁,纳妾的事情自然就耽搁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阿荷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说她——她怀孕了……”
夏堇皱眉道:“孝期生子、忘哀贪欲,虽然与礼法相悖,但并不违反大明律令,就算朝廷申饬下来,多半也就是罚俸了事,更何况京城对于沐王府的事宜一向相对宽容。以沐王爷对小世子的袒护,这也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
老象奴哭道:“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算算时间,阿荷怀孕的时候,他祖母去世才十几天。沐仁谦每天还得去灵堂哭丧……这说出去有多难听?我对阿荷说,那位爷看着不是靠得住的,让他张扬出去就坏了,这事得去求王妃做主。王妃素日吃斋念佛,最是善性人,阿荷肚子里总归是他们沐家的孩子,我以为——我以为他们会找个庄子安置她……”
与和寡嫂生情、还生了儿子相比,孝期生子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沐王府在云南一手遮天,阿荷父女都全然没有意识到什么危险。
“结果那个女人,她——她竟然……”老象奴目眦尽裂,眼中射出了疯狂的毒火,“她说——她说王爷是最孝顺的,要是知道小世子在母亲丧期里寻欢作乐,一定会重罚他,而且孝期生子的事若是宣扬出去,对世子的名声不好,所以她——他们母子一商量,命人给阿荷端了药来,要把那孩子打掉!”
老象奴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大叫,然后又转为痛哭:“我女儿……我女儿……”
这个时代从来就没有什么神奇的“避子汤”,堕胎的汤药带着不容忽视的毒性。阿荷年纪本来就小,身子骨也没有多壮实,这一碗药,把她和她的孩子一起送走了。
一个漂亮机灵的通房丫头死了,连带着她怀了孕的秘密一起被埋入泥土。尸体匆匆抬出后院,世子赏了几钱银子给她处理后事,至于有没有假惺惺掉上几滴眼泪,那就不得而知了。
再说起槌心断肠的经历,老象奴状若疯狂,在绝望和悲痛之间,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叫声,竟猛然一头用力撞向墙壁。陆离光反应极快,在他来得及撞第二下之前,暴起一把拽住了他,但一行鲜血已经从他头上汩汩流下。
他把老象奴按在了座位上,昙鸾手忙脚乱地拿了白布来给他包扎,又是拍背又是倒水,好半天才让他稍微平静下来。
夏堇缓缓吸了口气,低声道:“所以从那时开始,你有了复仇的念头?”
“我能做什么?”老象奴用微弱而讥讽的声音反问,“我……我是个象奴,我能做什么?”
即使在仆役里面,肮脏劳苦、常年沾着一身动物气味的象奴也是最下等的。他连王妃和世子的面都见不到,谈什么报复?
“我无儿无女,今后睁着眼睛,也就是等死而已。”老象奴漠然道,“直到一个月前,有一个人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他浑浊的瞳仁微微移动,夜色之中,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退去,周围的情景悄然置换,一个反复徘徊在脑海里的画面侵吞入视野之中。
“你想报仇吗?”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就站在不远处,他穿着黑衣,在黑夜中简直像是幢幢鬼影。
行尸走肉似的老仆人抬起头,木然地重复道:“报仇?!”
“你难道不想报仇吗?想想你女儿阿荷吧,她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一尸两命。她那么懂事又能干,其实无论被许给哪个小厮家丁,也能好好地度过一生。可她这么年轻就没了,死后也是个孤魂野鬼,他们给你的那点钱够你给女儿买口好棺材么?”
瞧见他的脸渐渐抽搐,黑衣人嗤笑了一声。“当然,你是报不了仇的。因为你是个最卑贱不过的象奴,再怎样痛心断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而已。”
老象奴的嘴唇哆嗦着,仿佛压抑着痛苦的哭嚎,而他冷冷道,“……但有一件事你是能做到的,只有你能做到。”
他伸出了手,掌心里是一大把绿草,曼妙修长的叶子上,正滚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传说中的毗陀罗草,大象吃了它,会从温顺的瑞兽变成森罗地狱里的恶鬼。
“他把那玩意留给了我,告诉我它能让大象发狂。”老象奴嘶声道,“我从来没见过疯象草,后来也出去打听过,香铺的老板都说它很厉害。有了它,我心里就像点着了一把火似的,也许……也许有一天,它能派上用场。我就咬着牙等这一天。
“那天凌晨时起了大雾,天色很暗,我没法通过日光判断时间,起得比平时早些。我去给大象换水和清理粪便,就在我走到象厩附近那片空地的时候,突然发现沐仁谦正躺在地上。
“也许因为女儿死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吧,不知怎的,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走过去叫了他几声,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沐仁谦经常通宵饮酒,我想他大概这次也是喝多了酒,睡死过去了。”老象奴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天还没有完全亮,雾很大,周围没有人……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沐王府就都该醒来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立刻回去取了疯象草,怕那草不够厉害,又想了一个法子,”老象奴说,“那头母象刚生产不到两个月。畜生护崽子的时候是最凶的。小象一直养在别院里,之前我照顾过一段时间,有条抹布沾过它的尿液。我把那条抹布也一起带上了。
小象刚生下来不久就被牵走了,母象被迫与孩子分离,本来就长期处于焦躁之中,乍然嗅到小象的气味,立刻进入了应激的状态。加之疯象草的刺激,在象奴刻意的引诱和挑衅之下,没过多久,它就已经彻底怒不可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