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礼?”沐王爷冷冷道,“把昆明闹得满城风雨,对我有什么好处?”
走私香料源源不断地从云南流入大明各地,其中最大的一笔是落在沐氏的腰包里。如今城中大肆缉私,最终受损的也是他的利益。
姜知还抬眸,镇定道:“用一个合理的理由,把嫌疑从缅人身上洗掉,引开众人的注意,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只要案子放在昆明城内查,最后真凶是谁,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吗?”
他微微前倾身体,以推心置腹的语气道:“王爷,痛失亲子,我知道你恨之入骨,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之前那种形势,所有人都觉得缅人是凶手,众目睽睽之下,你也不好封口,如果使臣真叫人给押送到了京城去,皇上难道不会借题发挥,名正言顺地把手伸过来吗?到时候云南才是真的要变天了。”
沐王爷神情晦暗,手指一下下轻轻敲击着扶手。姜知还观察着他的神色,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洞彻的了然:“而现在这样,余地就大了许多,案情总归是由你说了算。你与缅人什么都有得谈,不是么?”
他踱步到墙边,指尖蘸着一点残茶,在高挂的地图上画下了两条线。
第一条线,自南而北,将木邦、孟养两个宣慰司,划入了东吁王朝的版图。第二条线,则沿着金沙江蜿蜒而下,将整个云南从大明疆域中切割了出去。
秘而不宣的野心被戳中,沐王爷猛然抬眼,目光如刀锋般射向他,冷然道:“好大的口气啊,只是靖雍伯,本王凭什么要信你?”
曾经景王派的股肱之臣,依靠临阵倒戈逃过了清算,但贰臣是不会被重用的,他也仅仅只是逃过了清算而已。
姜知还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掠过一丝阴鸷之色,但旋即恢复如常,坦然道:“王爷说的是,姜某如今空顶虚衔,在新朝不过是个碍眼的闲人罢了。所以,我也只有来这里寻找机会了,不是吗?”
沉默维持了片刻,沐王爷一字一顿道:“你要什么?”
“王爷放心,姜某所求,对您来说微不足道。我只是想借沐家的势,在城中抓一个小丫头而已。”
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到有些诡异的地步了,沐王爷眉头紧皱:“一个人而已,这事难道你自己办不到?她是什么人?”
姜知还摇了摇头道:“此人狡猾得很,滑不溜手,如今身边还跟着一个大麻烦。一旦没能一击即中,让她跑脱出去,再有这样的机会就难了。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如今她人就在昆明,姜某在云南人生地不熟,可这儿有什么风吹草动,却都逃不过你沐王爷的眼睛。把她找出来,对沐氏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对不对?”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拿起一枚镇纸上的黑玉棋子,在指尖缓缓摩挲着。书房之中烛火摇曳,姜知还望着几面,神情莫测,在心中念着那件天下至宝的名字。
世间仅此一枚的仙丹,长生、青春与力量……
青娥珠。
第57章 ☆、30、描金花钿(2)
老象奴的这场病来势汹汹,高烧退下去,又反反复复发作了几次,偶尔醒来时也只是呆滞地望着窗外,偶尔叫上几声女儿阿荷的名字。
和尚见不得老人家受这样的苦楚,在旁衣不解带地照料,夏堇与陆离光则早出晚归,连跑了城内许多酒楼戏班,打听那片花钿的来历线索。
这般搜寻几日,最终有一个乐倌记起,说似在画仙楼见过这般额饰。
画仙楼是昆明城中最豪华的酒楼之一,模仿太祖皇帝“十六楼”的样式,官督民建,里面养着大批的清倌乐伎,是个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这日动身之前,陆离光照旧在门外等她,只是夏堇梳洗换装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不少。直到门推开,他登时一愣,原来夏堇穿了身浅青色的银丝云纹锦衣,长发束成发冠,脚踏短靴,竟然是一身很潇洒利落的男装。
这样华丽的装束,加之优雅沉静的气质,虽然模样其实相差甚远,可是乍一看间,她与年轻时的李溦几乎有先声夺人的相似。
夏堇背过手,见他神色错愕,微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陆离光错了错眼神,有点不自在道:“你至于扮成这样吗?咱们一起去,难道我还能叫那不长眼的轻薄了你?”
夏堇知道他有所误解,解释道:“不是为了这个。那种地方最是看人下菜碟了,咱们就平日那副装束去,谁都拿鼻孔瞧你,肯定问不出什么东西。”
她一抬头,皮肤白得像细雪,眉睫一色的黑,映着一双澄净含笑的眼睛,陆离光心中陡然没轻没重地一跳,又想她和李溦也说不上像,这就叫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可爱得恰到好处。
踏入画仙楼,便有伶俐的伙计满脸堆笑迎了上来。那伙计眼风一扫,见夏堇昂首阔步,锦衣华服,态度立刻恭敬许多,十分殷勤将他们迎进了一间雅室。
夏堇随口点了几样名贵菜色,要了好酒,末了又叫伙计派人来陪侍。
画仙楼有接待各国来客的用处,许多缅甸、老挝的富商在此落脚,雅间内陈设很是考究,几案上放着一只紫金香炉,十分别
出心裁地做成了小象的形状,一股清淡宜人的香气正从象鼻中悠悠逸出。
过不多时,一个舞伎从屏风后款款走出,一身淡绿的薄蝉纱衣,朝他们福了一福,未语先笑道:“我叫飞霜。”
她曼声歌唱着跳起舞来,舞姿果然别具一格,在飘逸流转的水袖舞中又融入了一些缅舞的扭旋与顿挫,随意挥洒,收放自如,足见功底不俗。一舞毕,飞霜将手腕一抖,水袖倏地收回掌心,上前为他二人斟酒。
她的眉间果然贴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梅花形花钿。
夏堇用指尖虚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心,状若随意地问道:“原来你们这儿的姑娘都兴贴这个?”
飞霜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眼波微转:“公子这是心里念着哪位姐姐妹妹呢?”
夏堇微微一笑,盘腿而坐,将手按在膝上:“上次来这儿,有个知情识趣的美人作陪,我记得她贴着片翠鸟羽毛做的钿子,煞是别致。可惜那日酒喝得多了些,竟忘了芳名。你且去把她叫来,咱们同乐。”
“真叫人伤心,我还在这里呢,公子就惦记起别的姑娘来了。”飞霜叹了口气,用指尖轻轻点着自己唇瓣,“公子凑近些,我说与公子听。”
夏堇低下头,从酒杯里叼了一只嫣红的樱桃,含在唇瓣间凑了过去。飞霜娇笑一声,仰头朝她靠近。
“……?”
两人的唇瓣越贴越近,陆离光眉梢猛跳,因为不好说这到底是谁在轻薄谁,于是一时间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感觉自己仿佛站在钉板上,满脸的表情仿佛活见了鬼。
一股芬芳的香气扑面而来,飞霜将手往夏堇胸前一按,从旁人的角度看,她是在欲拒还迎地推,只有夏堇知道,她这一下正正好好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脯上。
借着这一推的势,舞伶已经附到她耳边,幽幽道:“小丫头,毛长齐了吗?出来装什么男人?”
夏堇头皮顿时一炸,条件反射地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飞霜吃痛惊呼一声,这边变故突起,陆离光方才还在一旁看着,眨眼间已经一阵风似的欺近,飞霜连忙举起另一只手以示投降。
掐住的这只手上没有一点兵茧,显然并非习武之人。夏堇松开她,皱眉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独行以来,她偶尔也会扮成男装,因为留神观察模仿,还从来没露过馅。
飞霜收回手,嘁了一声。
“我一天见多少个男人?”舞伶朝几案上象形的香炉努了努嘴巴。“这屋子里点着依兰香,有催情的作用,你们又喝了酒,男人调情时怎么会是这种眼神?”
夏堇愣了愣,本能问道:“我是什么眼神?”
飞霜道:“你像要英勇就义。”
夏堇:“……”
她下意识地瞥向一眼陆离光,只是一点香气对于绝世高手来说算不上什么,他全如没事人似的。夏堇定了定神,道:“你既然看出我乔装身份,就该明白我此行必有所图,为什么贸然点破?这不像你这么机灵的人该做的事。”
飞霜很无所谓地耸耸道:“那又如何,你还能把画仙楼给点了不成?真这样,我还给你拍手叫好呢。”
夏堇和她对视片刻,也笑了,这舞伎身上有股浑不吝的爽利劲,倒让她颇觉欣赏。“姑娘是爽快人,那我便不兜圈子了。”她摊开掌心,露出那片描金花钿,“告诉我,这花钿是怎么回事?是这里哪位姑娘的标识吗?”
她的紧锁在飞霜脸上,而她没有一点犹豫,就平淡道:“不知道。”
“不知道?”
飞霜拿起酒壶,又给夏堇斟了一杯。“再过两日,筇竹寺里要举办一场品香会。品香会每年一度,名流雅士云集,历来是要召咱们这儿的姑娘去陪侍助兴的。今年以南朝风韵为题,姐妹们现在都在妆容上花心思仿古呢。花钿么,”她用指尖虚点自己额间的梅花,“金银箔,翠羽,鱼腮骨,还有人用蜻蜓翅膀呢。各显神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