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目光落在周围,眉间不由得拢上了一层阴云。
她心中缓缓呼出口气,希望在品香会上能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这桩案子已经在昆明城中引起太多风雨了。
品香会一年一度,各方商贾展示奇珍异香,名流雅士品评交流,其实更大的意义在于社交。如今行会被缉私折腾得焦头烂额,夏堇本来还在担心该去哪里搞到请柬,阿苓却道:“没有什么请柬,穿气派些,自然就放你进去啦。”
夏堇于是依样换上了华丽服饰,下午时分,两人收拾整齐,到了正堂,正准备出门,却见阿苓正跌跌撞撞扑进院子,一张小脸惊得面无人色。
他大叫道:“姑姑——姑姑被抓走了!”
原来今日本来是金栗散人从缅甸归来的日子,阿苓按着约定时间
去接人,孰料才到城门口,就瞧见她披枷戴锁,被一群衙役抓走了。
程妙真这趟去掸邦,还真赌出了几块成色不错的翡翠。她带着一包袱的玉石,担心被人盯上惹来麻烦,于是单骑星夜疾行,路上也不与其他马帮行商攀谈,因此竟不知道此时城中正在大规模缉私。
到了城门口她才发现不对,只是这时也来不及了,一片寒光闪闪的长矛指了过来,连人带货,当场就给扣下了。
翡翠和象牙、香料一样,都是重要的走私商品,程妙真这一袋子少说能估出三千两银子,这是顶风作案,定然要重判的。
阿苓到底年纪小,一下就慌了神,只知冲回家中来求救。
夏堇听得心惊肉跳,心想还好已经将老象奴转移了出去,否则如果衙役突然追到她的铺子里来搜查,那才是真要给程妙真惹出大麻烦了。陆离光却十分不以为然道:“急什么,程妙真这么多年又不是活到了狗肚子里,她自己还能不知道跑?”
阿苓听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顿时急火攻心,哇一声大哭出来。
夏堇赶紧给小童擦了擦泪,先安慰道:“你别急,金栗散人武功虽非一流,对付几个衙役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是考虑这些家业才没有反抗。走私翡翠,这个罪名多半是要交钱捞人。家里有多少现银?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府衙走上一趟,先想办法把人保出来再说。”
她语声温和镇定,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阿苓终于止住抽噎,却还是连连跺脚:“不行不行,这不行的。他们说现在是沐家的大公子管事!”
沐昌祚——沐王爷的长子,也是如今云南的都督佥事。和弟弟不同,这是个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人物。城里这一轮浩浩荡荡的缉私差点把香路会掀了个底朝天,就出自他的手笔。
整个云南的走私生意,最大的一笔孝敬是要送进沐王府的。一个人既然挥起刀能往自己家的腰包上砍,就说明他多半是个六亲不认的狠人,撞到这样的人物手里,贿赂可能适得其反。
和尚听到此时,忽而福至心灵,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道:“要不……要不陆兄你去劫狱吧?”
这倒真是陆教主的老本行了,他松了松肩膀,很轻快地应了一声。夏堇赶紧将他拽住,叮嘱道:“你是得往府衙走一趟,和金栗散人见一面,先把情况问清楚,官府到底是要钱还是要人顶缸?她这些年在昆明肯定积累了朋友人脉,咱们该找谁疏通打点,或者哪个管事的能威逼利诱?别贸然把人抢出来,如果她被列为通缉犯,这些家业财产不是就都完了?”
陆教主是一条四海为家的光棍,从未考虑过有家有业的烦恼,只好道:“好啦好啦,这么麻烦。咱们从品香会回来,就去大狱里瞧瞧她。”
阿苓连忙道:“不行不行,不能等。如果姑姑今晚就被他们上刑了呢?她一个女子,怎么在那样的地方待呀?”
他像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一边越想越怕,不由得又放声大哭起来。陆离光一看人哭就头大,更何况还是个小孩子,赶紧道:“哎,你别哭了,那你来说说怎么办啊?”
阿苓眼巴巴瞧着他,神情中写满了“现在就去,立刻马上”。
品香会只有一个时辰,先往府衙跑一趟,时间上恐怕来不及。更何况对陆离光来说,多带一个人也完全是拖累,夏堇略一思忖,道:“我们分开行动就是,你去见金栗散人,等事情办妥了,再来筇竹寺找我。”
陆离光心中十分不想与她分开,但此时也无可奈何。他随手拿了把细刃长刀系在腰间,道了声:“我去去就来”,身轻如燕地跑了。
外面是热闹的夏夜,府衙的大牢深处,却有一片寒冷的潮气逼人而来。
青苔从石板的缝隙里钻出来,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积着一汪水,一点昏暗的烛光映在里面隐约跳动。
一条锁链把右手拷在墙上,限制了囚犯的移动范围。程妙真靠坐在墙边,正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忽见一个人正从房梁上轻飘飘跃下,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定睛一看,登时大喜:“陆师兄!”
陆离光比了个“嘘”的手势,先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一股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街上买的肉饼,程妙真喜出望外,险些哭了出来:“好师兄,还是你靠得住,咱们的师门情谊比山高比海深哪!”
陆离光嘁道:“少来,我都叛门多少年了?”
周围的几个狱卒囚犯都被点了昏睡穴,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两人席地而坐,程妙真狼吞虎咽吃着肉饼,陆离光问道:“阿苓叫我来瞧瞧你,这事现在怎么办?”
程妙真如今才知道她走后昆明到底发生了多少事,一时间简直捶胸顿足,大大抱怨了一番点子太背,又报了几个名字住址。“师兄你给这几个人送钱过去,都是朋友,他们知道怎么打点,先把我捞出去,之后好说。”
陆离光不以为然道:“想出去还不容易,我现在带你走就是了。”
程妙真大摇其头,“不不,不行,我的宅子可是新买的,这么一走,叫人给缴了怎么办?我看这次雷声虽大,但一时半刻间倒不会给上刑,且不急着越狱。”她一拍大腿,又道:“哎呦,对了,是有件事得求师兄帮忙。我这次带回来的那些翡翠,成色真好极了,你想想办法,帮我偷回来吧?”
陆离光道:“捞你就算了,我还得管捞你那堆破石头?”
“别呀别呀!”程妙真急了,压低声音道:“师兄,好师兄,我不叫你白跑一趟,我给你一块水头最好的冰种翡翠!放外面你三千两都买不到!”
陆离光本想反驳,心头却陡然掠过一个念头,于是问道:“这东西能做坠子吗?”
“必须可以呀,”程妙真顿时来了精神,“冰种翡翠最清透亮泽了,不带一点阴灰,像水似的,做成坠子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我给你介绍个好匠人,要雕观音雕观音,要雕佛头雕佛头!”
陆离光爽快点头道:“成交,那批石头藏哪儿去了?”
“叫衙役缴走了,领头那个我记得是姓陈,你去那孙子家里看看,当时他眼睛都直冒绿光,且知道这玩意值钱呢。”程妙真悻悻道,心急火燎,恨不得马上催陆离光去抢回玉石。不过念头一转,她又陡然福至心灵,冒出一个问题道:“你要坠子干什么?”
“送人啊,不然还能干嘛?”
程妙真不可置信道:“送姑娘?!”
她的表情太震惊,陆离光莫名其妙道:“送姑娘怎么了?”
除了绾发的青绿丝带,夏堇从来不戴什么饰品,不过冰种翡翠配在她光洁白皙的脖颈上,似乎正是应景。他这边还思索着,程妙真已经双眼瞪圆,“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夏堇姑娘?”
“不然还能有谁?”
即使身在大牢之中,八卦的心情还是熊熊燃烧,程妙真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哎呦,我当时就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可我没怎么敢说啊。这怎么都发展到要送翡翠的地步了?不对,那小姑娘才十七八吧?陆师兄你都多大岁数了,你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陆离光鼻子差点没叫她给气歪了,大怒间声音都拔高了:“谁是老牛?谁是老牛?!我比她大很多吗?!”
中间漫长的十六年,对他来说是完全停滞的,重新回到人间,还是当年刚及冠时的模样——而此人狂得天老大他老二,有一天竟然叫天雷给劈通了任督二脉,居然知道要给姑娘送东西了。
程妙真还沉浸在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之中,陆离光已起身道:“行了,我先走了,明日有了眉目再来找你。”
大牢之中寂静无声,其他犯人与狱卒们都还在昏睡之中。
陆离光正松了松肩膀,要沿着原路离开,这时在他眼前,一滴水珠忽然“嘀嗒“一声落下,坠入到石板地面的积水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的目光下意识随着它落下。
昏暗的烛火在积水之中摇曳,此刻,水中仿佛折射出了一线雪白的光。
那一个刹那,有某种毛骨悚然的直觉窜上颅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