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巧德的说法,她进县里是想坐车,要去姓郭的的老家,可到车站,票还没买上,盘缠就被抢了。她只能回县里,正琢磨怎么办,有人说介绍工作给她,紧跟着就掉坑里了。
妮德重重地放下碗,直敲得桌子响,连远处下馄饨的人都瞟了眼。妮德问巧德:“睡了?”
巧德头往下栽。
作为同桌唯一异性,盛家灿最好听不见,但他还是及时拽一拽妮德,提醒她巧德很害怕。妮德是很有亲和力的,同时妮德也是很吓人的。
妮德挥开盛家灿,继续逼问巧德:“没搞大肚子吧?”
“没……没有。”
“真没有?你说实话我才好办妥。”
“没有。”
逼问出想要的答案,妮德的气焰立马消了,深吸一口气,眼睛重新弯起来,嘴角也上扬,龇起牙笑。某些情况下,怀孕比绝症还可怕。胎儿是肿瘤,当妈妈是无期徒刑。
“那就不管这件事了。”妮德笑着,很是甜蜜又老练,伸手替巧德整好头发,“他们搞这种的,全国到处跑,到一个地方找一个。没有怀就是天大的喜事,明天我给你安排出路。”
他们回去网吧,网吧不是通宵营业的,晚上就关了。他们正好和老板打了个照面,一起收拾。
妮德挽起袖子来,抹这里拖那里。盛家灿脱了外套,上下搬垃圾。巧德眼睛还肿着,也帮忙去拉窗帘,明显心不在焉,一用力,扯掉几个扣。
“没事没事,”妮德摆手催促她,“你去坐着。”
妮德要和网吧老板说保护费的事,追着下了楼。盛家灿替巧德倒热水,之前用热得快,他觉得危险,就掏钱买了个水壶来,大家一起用。巧德坐在床板上,心有戚戚,空落落的,突然可怜巴巴地问他:“我是不是完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嗯?”盛家灿起初不确定她说的是什么,“没完。为什么这么想?”
巧德这样的人,他并不是头一次见。在不正常的处境下,人们总是生出一些怪异的需求。有一种说法说,这暴露的是人类的本性,另一种说法则恰恰相反,异常状况中,人们并不是真正的自我,所行也并非己愿。
盛家灿有这种能力。同他不熟时,固然会感到难接近,可若他真愿意与你交流,事态截然不同。不管面对破口大骂,还是甜言蜜语无论你是冲他进行人格羞辱,亦或为自己的事向他嚎啕大哭,他都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你,耐心地聆听,不贸然动怒、喜悦或有其他情绪波动。正因如此,面对他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受到影响。
巧德不回答,只是哭。盛家灿不安慰,安静地等待着。
这天暂时安顿在网吧。巧德睡在杂物间,妮德在柜台里,至于盛家灿,妮德还没安排,他就把网吧不用的空椅子拼起来,准备凑合睡。
妮德越看越好笑,刚认识时,盛家灿连打地铺都不适应,如今也能自己应付了。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必须入的时候谈不上难易。
盛家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枕着手臂,等待睡意覆盖。椅子矮一些,柜台高,躺在下边,能看到妮德眼睛往上,连带额头和头发一起出现在柜台上。她在算账,没有闲心到处看。他望着她,错觉自己回到童年,蹲着看昆虫的春夏。蚂蚁总是忙碌,在石缝间,在树木上,不知不觉爬到手指上。蚂蚁却不会消失,这一只死去,又有另一只,蚂蚁是超个体生物,所以从这个角度说,蚂蚁是不死的。睡不着觉,盛家灿干脆拿本课本学习。
他看了一会儿书,去洗把脸,发现妮德已经躺下了。柜台后有一张竹床,夏天凉快得恰恰好,冬天就铺上一床被子,能躺能坐,谁都能用。
她把腰包枕在脑袋下面,一只手攥紧包,另一只手环住拉链扣,双手护住,是侧身,贴床那侧的膝盖抬起,另一只往床下伸,感觉马上就能蹬起来跑掉。妮德正在睡觉,这样的全副武装,好像梦里也在仇恨某人。
光在脸上跳动,妮德在睡梦里蹙眉。窗外本来没有灯的,不知怎么,亮得很刺眼,他往窗边去,看楼下,原来是社会青年骑了摩托车,在楼下等朋友。窸窸窣窣的笑,一点点方言,摩托车的
呼噜声。他去拉窗帘,发现被巧德扯坏了,只好折回去。
窗外的光特别亮,盛家灿走回床前,他的影子和短暂的安宁一起,如头纱一般覆盖在她脸上。扰人清梦的光消失了,妮德也平静下来,呼吸重新平复。
他坐到床尾,确保影子还留在她脸上,再也不动了。盛家灿重新拿起书,没看下去,无声无息回想刚才楼下的人。
他不认得那几个人,不了解街头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也不懂得这些人的生活,但他们也有陪伴朋友的时间,有自我,有珍贵的感情。每个人都是如此。就像盛家灿希望妮德的腰包不被夺走,他希望她不需要拔腿就跑,希望她做好梦。
摩托车开走时,楼下响了一点,妮德睁开眼,发现盛家灿坐在床尾,靠在墙上,无知无觉地睡着了。她盯了一会儿,有种奇妙的惬意。
妮德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洗脸,路过杂物间,门框里站了个人,吓了她一跳。
黑暗中,巧德就像被水泥嵌在墙上的雕塑,又像被孩童钉死的虫,牢牢立在门里。她望着巧德,仿佛守株待兔了一整夜,即便等到人肉变白骨也在所不惜,就为等到她:“妮德。”
“什么事?”妮德有点戒备。
“郭大哥……真就找不着了?”
她笑了,困顿的昏暗中,除牙齿反射出的暗光,就剩两只眼睛在微微发亮:“是我之前话说得不够明白?”
“不是,可是,他答应了我。他答应我的,妮德。”巧德走出门框,攥住妮德的衣袖,哆嗦个不停,不自觉弯下腰,必须仰着头看人,“我要找到他。妮德,你要帮我。”
妮德没答应。
巧德抓着她,仰望着她,被拒绝的现实灌进身体,冷得刺骨。她知道,得到帮助不是理所应当的,巧德这样的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因为她们长时间都孤立无援地活着。
巧德心里有种莫辨的感受。妮德运气总是很好,出生就是双子,搭乘着哥哥出生,有了户口。妮德和别人不一样。所有小孩去偷看猎枪,只有妮德会趁没人拿下来,被巧德撞见,还朝她龇牙笑着说“拿这个把大伙儿突突了吧”。玩笑的话,天方夜谭的事,可由妮德说出来,就像真的一样。
她咬紧牙关,心里狠狠地做了某种决断。巧德说:“你说要安排出路,就是等天亮就把我送回去,是不是?”
妮德用问题回答问题:“你想说什么?”
巧德吸了吸鼻子:“我下山有一个月了。我不止去找过郭大哥的,我也找过你。”
妮德自认对巧德没有帮助义务,因此,巧德所说的是真的。她不想巧德再待在山下,对妮德来说,这是个不安定因素。她会做的只有把她送回山上去,最方便快捷,最省钱也最省力。
她不说话。那个总是有办法的妮德默不作声,任由寒光在眼睛里停驻,像夜幕降临了的山,陡然暴露了残酷的一面。气温骤降,不见天日,走兽出没,人喜爱的鸟鸣与花烟消云散,这里只有死亡与伤害。
“妮德,”巧德泪光闪闪,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眼神却很坚定,“他们为什么要管你叫‘楚龙妮’?楚龙妮是谁?”
第33章 第二部分12
山里的人不下山。有下来的也多是男人,找活干,有货卖,找地方洗脚找女人嫖,没有去找学校上学学东西的。学校里没东西抢,没必要防守森严。门卫也不是什么彪形大汉,就是个干巴老头,平时坐着打瞌睡,有人叫才回话。
这天正又瞌睡着,窗户突然挨敲,不等他看看是谁,门直接被人破了进。妮德抖一抖身上的雨,笑眼一对,开口就问:“老东西,我要你做的事你没当耳旁风吧?”
门卫认得她,知道她不好对付,生怕她把给过的东西要回去:“怎么会有。我都帮你听着,谁来找姓蔡的,我不都告诉你了?信我也挑给你了。”
妮德依旧笑盈盈,直接往他那放搪瓷杯的掉皮桌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来:“除了这个,没来问其他名字的?”
“没呀!”门卫说,“我骗你干什么!”
妮德笑了两声,跳下来走了,之后又找班主任问过,也没听说什么。还是书记猜了个靠谱的:“上面放过风,哪有人敢管你闲事。问题是,就怕有人听不懂人话,没什么眼力见,也没人跟她说。”妮德心里有了个猜测,去问周蜜,不出所料。
那是他们从省会回来不久,周蜜在校门口遇到巧德。
巧德在这守了一阵,不敢跟门卫搭话,干等。可学校一周就放一次假,平时没什么学生出来,只有老师。巧德斗胆问过一个人,说了半天,只知道“妮德”,不清楚大名。乡下都叫绰号,姓名根本用不上。描述长相,人家不认识。问她几年级的人,巧德依旧不知道。但巧德运气很好,牛杂粉店在学校附近,走着走着就到了,她刚好看到妮德在和老板说话。后来妮德回想,应该是去结款子那天,出门她就骑摩托车走了,脚下还穿了双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