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倪鲲又忍不住感叹:
“幸而我发现得早,否则叫其他人瞧出端倪,判定你为‘倪鲲一党’,你这满腹才华便要明珠蒙尘了。”
云望摇头,坚定道:
“学生不在乎!”
“傻孩子。”倪鲲忍不住叹息一声,“望儿,今后我不在,你自己万事当心。殿下疑心重,思虑多,朝中奸佞也永远不会根绝。你要站得高,更要站得稳。”
说罢,有小厮前来叩门,说是内厅的羊肉锅子已经煮好。
倪鲲放下笔,将一大张笔锋秀逸而苍遒其中、可以称之为艺术的“遗言”摊在窗户下,看着松烟墨一点点干透,笑道:
“这墨是先皇曾想命我为帝师时所赐,一直舍不得用,如今用来,的确是珍稀好墨。剩下的你一会儿带走,别可惜了。”
云望沉默无言,随着倪鲲到内厅用饭。
倪鲲从热腾腾的锅子里挑起一筷子肉吃下,叹道:
“肉很好。幸而没有见其生,否则实在不忍食其肉。”
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的羊肉锅子,再想到如今倪鲲的处境,比那小羊好不到哪里去,今后恐怕连偷偷与恩师相见的机会都没有了,云望终于忍不住无声落泪。
倪鲲只当作没看见,一边将青菜放进锅里,一边道:
“先皇励精图治,英明果决,一生唯有两件大错。一是不该算计皇后娘娘,使皇后娘娘抱恨离宫;二是不该因噎废食,怕公主殿下走上他与皇后娘娘充满阴谋算计的老路,便一味地宠而不教,使公主有天资而未能通晓,处高位而未有君威。”
云望知道,倪鲲这是要对他做遗言交代,纵然心里难受,却不敢插话,只恭敬端坐,仔细聆听。
倪鲲继续道:
“先皇本意是叫我为帝师,辅政十年,以助殿下长成,能够真真正正积淀掌天下之权的天子之力。但照眼下情形来看,殿下已经等不及想登基,我便时日无多。
先皇留给我护身的八万京军,我并不想用,因为一旦用了,与禁军对垒起来,很可能令京都生灵涂炭,也伤及太多无辜将士。
望儿,接下来,殿下大约会筹谋调离京军,再取我性命。记着,你万万不可流露任何一点情绪,必得全力向殿下献计严惩我,诛杀我,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经此,你必能在殿下心中占据份量。杀了我这个多年来‘勾结玉家的大奸臣’,殿下的皇位才能坐得稳当。”
“什么‘勾结’玉家!”云望急声道:那是先皇为一网打尽奸佞,令您以身入局为之!明眼人都知道的!”
说着这些,云望感觉心肝俱在颤抖,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却听倪鲲又说:
“望儿,不必为我悲伤。自古人臣如此。你也不要怪殿下。她必须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杀了‘倪鲲大奸臣’,才能真的在朝中站稳脚跟,令人信服。
眼下虽然有些操之过急,但有你,有霍将军,还有你姐姐云将军在,霍云两家若为互助,定足够稳固。但也切记树大招风,不可越权。
我是助殿下荣登皇位的垫脚石,亦要成为警醒明君一生的‘心病’。我已绝笔谏言一封,写尽忠言。待我死后,会有人呈给殿下。待殿下见我死,京军却不叛,朝廷却不乱,便会知我一番苦心。
今后不论十年百年,殿下只要激生诛杀臣子之心,便会想起我的绝笔谏言,有枉杀忠良之愧,必会仔细斟酌圣令,不至于任性而为,轻易被佞臣左右。朝廷贤能忠良者亦得以保全。”
一鲲落,万物生。
只愿忠臣不解骨,满朝君子不吞声。
第271章 拒绝的底气
楠国三面战火未休,京都皇宫却已在准备着声势浩大的秋狝。
自皇后故去,先皇几乎再没有进行过任何行围打猎。
因此,皇家围场里草木繁茂,百兽繁衍生息,数量惊人之巨。
此次秋狝选在皇家最大的槿花围场。
围场环千余里,苍岭瀚海,高接上穹。群山分干,众壑朝宗。
高山、低谷、湖泊、平原……大小七十五个围猎场里,皆万灵集萃,物产富饶至极。
因着是东宫首次秋狝,宫里宫外郑重非常,出动禁军守卫八千,随侍宫人五千,巡防京军五万,更有随行官员亲贵及家眷千余。
九龙玄旗飘扬入云,队伍浩浩荡荡行向槿花围场。
从远望去,锦帽貂裘,牵犬擎鹰。重重森严铁甲行走如排山倒海,刀剑枪戟纵横交错,气势壮观不已。
霍乾念和云琛也在其中,虽挂念远在东南的狮威军和战事,却不能违抗东宫令。
又因为实在年轻,没法像曹放和孟剑云一样“倚老卖老”,说个“年事已高,身体抱恙”便可以告假,只得耐着性子同行。
和他俩一样心焦似火想回战场,却又不能表露的,还有将军段捷。
段捷比霍乾念大一岁,也是个年轻得力的干将,别看他说话客气又斯文,动起手来却十分狠厉。
趁四周人少时,段捷对一旁的霍乾念和云琛道:
“这秋狝少则一月,多则三个月,实在太浪费时间。”
霍乾念道:“不止。若延续到冬狩,结束时便快到新年,只怕又会留我们过完新年。”
也许新年之后又是春宴,春宴过后又有祈福……
他一日不答应为南璃君抢夺京军控制权,只怕一日都难离开。
掐着指头算了算,段捷愁眉苦脸:
“一来二去,半年就晃过去了。唉!我与孟老将军在中部平叛,已大战告捷,就差逐步细细清扫。若是半年回不去,只怕叛党又死灰复燃。这一年就白打了!”
云琛恍然大悟,默默地在一旁点头。
她终于大概明白,为什么霍乾念和曹放几人,从中秋夜宴开始就一直忧心忡忡的原因了。
作为上战场的将领,她十分理解这种拖沓会对战时有多不利。
但同时她也很困惑:
忠君者可以这样反对君王吗?
南璃君将五位将军召回,不是为了犒赏和述职吗?
云琛准备了七八页的述职书呢,她不明白,南璃君为何至今还没有召她。
似乎看出她的困惑,霍乾念拂向她后背,将她的思绪唤醒。
“刚才问过宫人,云望只观礼,不参加狩猎,已在帐篷住下。其他围猎的人,一会儿要分十二支围猎队,分别狩猎较量。我已经提前知会过,你我分在一起。”
不等云琛开口,一旁段捷道:
“你们作弊啊?一支围猎队里只一名将领,你俩在一起,还让我们有得赢吗?”
霍乾念斜了段捷一眼,“我多打一只虎送给你。”
段捷笑了一声,脱口而出:“不必,虎你自己留着吧,刚好拿虎牙做——”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段捷突然关上嘴,而后借口打鸟,离开了霍乾念和云琛身旁。
对于段捷这突兀又奇怪的样子,云琛没有多想,她满脑子都在琢磨该怎么把虎、熊、鹿、豹、狼挨个都打一遍。
三天后。
队伍行至槿花围场。
场中已扎好帐篷,以南璃君的御帐为中心,按照预先划分好的十二支猎队区域驻扎,扩散向各个围场。
出乎意料的,云琛竟没有和霍乾念分在同一个猎队和帐篷营地。
云琛被分在离女官们最近的一处围场,霍乾念则被分在与云琛相对最远的围场,摆明是要将两人分隔开。
女官庄姬来告知这个消息时,云琛刚刚和霍乾念在同一个帐子里收拾落定。
庄姬是个说话声音很柔婉,容貌十分清丽的女官,有着毓质名门的闺秀气质,出身高贵却不傲慢,为人十分和气。
云琛做护卫时,常在霍帮与公主府之间传递信件,除了崧蓝,她最熟悉的就是庄姬。
一见庄姬来,云琛立马搬凳子倒茶,请她落座,笑道:
“庄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庄姬用帕子轻轻掩口,笑道:
“来看看你腰伤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好姐姐,别说这个!”
看来这“不能延续香火”的名声已人尽皆知,云琛窘得连连摆手,更叫庄姬笑个不停。
寒暄两句,庄姬向霍乾念行礼道:
“霍将军,原本猎队的分布和住所都已定好,您与云将军在同一队,同一帐。但是今晨,知罗姐姐向殿下提议了一番,便将您和云将军分到不同队伍了。大约是这样更公平些。”
霍乾念眉尾微挑,不知南璃君又在耍什么小算计。想了一下,他猜,大约是要单独见云琛。他问:
“除了知罗,还有谁?”
庄姬低垂下眼睛,端起茶杯慢饮,柔声道:
“知罗姐姐提议的时候,我们都远远地站在外面,瞧见殿下很高兴。但不知何故,菘蓝姐姐去问了两句,殿下虽没有说什么,但好似不太高兴。”
这是不要去触南璃君霉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