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江鸣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曾无数次带她杀出重围,宛如守护神一般。
江鸣总是教她,莫怯,怯得很,死得快。
她很想告诉师父:
对不起,师父,我现在真的好害怕……
无边无际的恐惧宛如恶浪,将她卷进深海,不论怎么努力,都游不到水面。
她感到窒息的绝望。
不是怕死,而是怕所有人都要死了。
她望向院子中央那木质粗糙的棺材,那是叶峮费了很大功夫才从一户百姓家买来的。
此时此刻,里面放着她的好兄弟花绝。
那么简陋、粗制滥造、甚至散发着些许霉味的棺材,放着最爱干净和体面的花绝。
薄薄一层,从后背张着巨大的口子,让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没有勇气去想象那剥落时的痛苦。
“阿琛,吃点东西吧。”叶峮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唤回云琛的意识。
她动作僵硬地起身,走进屋子,坐到破旧的小方桌前。
叶峮、不言、荣江和荣易,所有人都围坐着,对着桌上小小一罐淡白色的米汤,没人伸手去盛。
最后,叶峮吸了吸囔囔的鼻子,舀出带着米粒的汤,一一分给众人。
不言捧着碗喝起来。
喝着喝着,他整个人开始颤抖,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哭。
他将碗摔下,直直仰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起来。
伴着不言爆发的哭声,里屋传来毛笔落地的声响。
叶峮抬眼望去,泪眼模糊之中,只能看见霍乾念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佝偻又悲伤。
霍乾念重新捡起毛笔,却直愣愣地盯着信纸,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他想起初见时,霍家祠堂后院里,一个小小的人儿蹲在井底哭。
他听得心烦,甩下一根绳索,叫那小人儿自己爬上来。
没成想,那么幽深的井,那小人儿竟真的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对着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方堂弟,瞧那一脸黑灰带鼻涕的脸,霍乾念故意逗他:
“‘霍宸’?你别姓‘霍’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谁知这傻小子竟当真了,直接抛弃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一连七八年日夜不停习武,只为了站在他面前,骄傲地说:
“少主,我是你的亲卫‘花绝’,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直至我死亡的那一天。”
如今,一语成谶,他真的做到了。
他曾千万次地救霍乾念于水火,终将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固英城。
霍乾念想替他骄傲来着,将他光荣的事迹扬名立万来着,可又忍不住想:
他死了,那他心爱的蕊娘怎么办呢?霍帮库房里,霍乾念早就为他置办下的成婚贺礼又该怎么办呢?他那么臭屁又爱干净,该上哪里给他找一套崭新的霍帮亲卫服制,好给他最后一丝体面呢?
想着想着,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霍乾念手撑着书桌,肩膀微微颤动,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浸湿了整张信纸。
第321章 天下无太平
花绝的死,让众人陷入巨大的悲伤,吃不下,喝不下,也睡不着。
只有一个人例外。
霍阾玉每天晨起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论这餐是白水还是米汤,她一日三顿,一顿不落。
夜里她准时熄灯入睡,白天她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做绣活儿,既不哭,也不与人说话。
经历这般非人痛苦的折磨,她却不哭不闹。
既没有死的颓丧,也没有生的活泼,好像处在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虚无。
这种反常让众人愈发担心,一群大男人没法上前安慰,只能尽可能少地出现在霍阾玉眼前。
霍乾念忧心不已,安排了四个将士日夜轮班守着霍阾玉,他自己也常常扔下军务不管,寸步不离地守在霍阾玉身边,生怕她寻短见。
云琛却说不用,“叫他们都撤了吧,你也去忙吧。阾玉不会的。”
霍乾念坚决摇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之中恨意能杀人,亦有无底愧疚在其中。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沦落如今地步,他……难辞其咎。
唯有看牢她,照顾好她,杀了焦左泰和黑鳞骑兵,才算交代。
绝对,绝对不能让霍阾玉再出任何意外了。
霍乾念暗暗发誓,看着霍阾玉苍白的脸,心如刀绞地疼。
可云琛却不忍皱眉,低声对他说:
“撤了吧……阾玉听不得铠甲的声音……”
霍乾念先是一愣,接着立刻明白了云琛的意思,眼睛发红带恨,快速扭头离开。
被折磨着的一个月里,日日夜夜趴在那张冰冷的桌子上昏死又醒来,醒来又昏死。
霍阾玉看不到那些黑鳞骑兵的脸,只能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
每次都是同样的:
铠甲与军靴走路摩擦的声音;
解开铁锁搭扣的声音;
沉重的铠甲落地碰撞;
接着便是解开腰带,剧痛钻心……
所以每当看守的四个将士走动时,只要一听到那铠甲的声音,尤其当声音出现在背后时,霍阾玉脸色都会瞬间惨白。
哪怕是对着自己的亲哥哥霍乾念,霍阾玉都下意识瑟缩抗拒。
云琛注意到这点,每次去看望霍阾玉之前,她都会提前进屋子,不厌其烦地将铠甲脱掉,走时再穿上。
于是,看守的将士全被撤下。云琛穿着单薄的常服,走到霍阾玉身边,将桌子上每日都熬煮的一大罐避子汤拿开。
“已经喝了六天了,别喝了。药性寒凉,喝多了会伤身。”
霍阾玉头也不抬,拿着一块普通的黑布、最平凡的丝线,专注地绣着醒狮图案。
“好。我不喝了。”
她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见云琛垂着头不说话,霍阾玉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起云琛:
“没事的,作为霍家儿女,享了该享的福,就得受该受的苦。”
只是没想过,这苦,竟然那么苦。
霍阾玉毕生所有力气,大概都用在奔向城门的那一刻了吧。
只可惜越过寒峰,还有另一座寒峰。
从前,人们说霍帮二小姐人美心善,哥哥在前线打仗,妹妹在后方救死扶伤。
今后,只怕人们只会记得一个失去贞操却还觍着脸苟活世上的女子。
看着霍阾玉这太平无事的样子,像一个破碎的瓷娃娃被强行粘起来体面见人,云琛难受得直流眼泪。
“为什么这世道……对女子这么残忍……”
霍阾玉停下手中绣活,愣愣地望向阴云欲雪的天空。
她们都不懂。
生来是女子,似乎就注定这一生都由不得自己。
男子练就一身好本事,去这大千世界闯荡一番,尝人间百味。
女子则在森严礼教的盯视下,一举一动都被约束,每一步都踩在定死的脚印上,只为通往一条嫁为人妻妾的新的奴役之路。
闺房那高高一道门槛,明明只是木头而已,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牢不可破。
难道女子生来只是为了嫁人的?
所以女性的灾祸总是与奸淫捆绑,一个男人若统治一个女人,第一目的、最大目的就是夺取她的贞操吗?
这是控制?占有?欲望?
还是这由女子裙下生出的世界,竟从骨子里轻视女子?
那么,云琛已尝试过做一个男人了。
女扮男装这么多年,有时就连自己都忘了女儿身。
若无祖上封荫,纵使才绝千古,有滔天的本事,也只能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
打碎牙也要低头往肚里咽,抬头还要露出个足够诚心恭敬的笑容。
一个男人若想闯荡出个名堂,总有无数双手想将他往回拉,恨不得踩在脚底下才好。
往下是泥沼冤魂,往上是杀人不见血的金窟。
可若放弃,又无颜面对那高高门槛之后、羡慕地望着这纷繁世界的眼睛。
这世间的寒锋利箭总是狠狠穿过男人们的身体,扎在女人们鲜血淋漓的裙摆上。
地狱十八层,人间第十九。
……
……
花绝死后的第七天,天空阴沉如盖,暴风将来。
众人将花绝葬在城南最高的一处山坡。
在黄土盖上棺材之前,霍阾玉总算用最简陋的粗布和丝线,勉强缝制出一套霍帮亲卫服。
花绝盖着黑色的服制,空空的,瘪瘪的。
云琛总在想,那时,偷袭她的黑鳞骑兵准准地被断剑插死,一定是花绝吧。
是不是他用最后的灵魂和力气,救了她一命呢?
荀戓,小六,是不是也和花绝一样,化作了看不见的保护神,一直守候在她的身边呢?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悲伤的叹息,所有人立马眼眶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