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老者野人般乱糟糟的头发,蓬得像风滚草,长得快拖地,像头上披着一条花白毯子似的,云琛道:
“前辈,要不我帮您梳头发吧,也许会方便很多?”
“好。”老者没有拒绝,在火炉旁坐下。
云琛从一间落灰的石室里翻出梳子、脸盆和铜镜。
倒没有什么别的心思,纯粹是有点看不下去,有点心疼,云琛打湿毛巾,一点点捂湿老者的头发。
但云琛还是大意了。
捂湿之后便是梳发。看着这头一看就十几年没梳开过的“乱草”,云琛简直无从下手。
她挑出相对比较顺溜的一缕,解毛线团似的梳起来。
老者笑道:“小妮子,我这头发可不好梳哇,要辛苦你了。”
“不妨事。”云琛从老者头发里翻出两只干瘪的、已经完全风干的灯蛾……
灯蛾大概被困在里面好几年了,轻轻一碰就碎了。
她无措道:“前辈,你头发里有一窝蛾子,是你养的宠物吗......”
“哈哈......”老者被云琛逗笑了,“应该不是。苦了这些蛾子,跟着我每天风雪里来回,受了许多罪呀!”
云琛将蛾子碎片扔进火炉里,双手合十默哀道:
“去吧,死蛾扑火,好歹也是归宿。”
老者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想象不出,江鸣那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成天和你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儿,哈哈哈哈......”
云琛想起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光,不禁弯起嘴角。
轻轻叹息一声,老者忍不住有些感叹:
“世事无常难预料,大概江鸣自己也想不到,会有你这么个好徒弟吧。”
不等云琛说话,老者接着又道:“你性子倔,这点更随你爹。”
云琛惊讶:“前辈还认识我爹?”
“岂止认识。你爹从前饲过我的马,是一匹西域进贡来的烈马,怎么都驯不了。你爹性子倔,就住在马棚里和马同吃同住,熬了半个月,给马整服帖了。”
云琛失笑,听起来的确像云中君能做出来的事情。
转而抓到老者话语里的细节,她开始有些好奇,不知眼前这老者是什么身份,云中君为他饲过马?
可云中君从前是前朝北里十八军、直属于八皇子的司马官,难不成老者是前朝皇族?
似是窥探到一点老者的身份秘密,但云琛并不想冒昧开口。
北里十八军怎样,皇权睥睨又如何,如今已是白头山的孤独守灯人。
过去都已过去,何苦拿出来扰人。
猜到云琛的心思,老者又叹息一声,“你是个好孩子。”
而后他看向石台上的大刀,再次陷入回忆。
他问云琛:“‘何时山变海,地生雨,雪成金,沙漠瀚林似银河?’你若答得出这个问题,我便告诉你如何取刀。”
云琛愣了一下,有些犹豫。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殿角落里,一直睡在草榻上的不言悄悄睁开一条眼睛缝,将耳朵竖了起来。
云琛犹豫片刻,低声道:
“月主天地时。”
五个字落下,老者猛地回头,惊讶地看向云琛,似乎根本没想过有人能答出这个问题。
他急走两步到石碑旁。
大半个石碑上的雪已被拂去,问题已显露出来。
但紧挨问题下面就是答案,还盖在雪里,一点没有被动过的样子。这是白天时叶峮的杰作。
老者轻轻拨开石碑最下方的雪,“月主天地时”五个小字出现在眼前。
他望着那五个字,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走回殿中,直视着云琛:
“答得好,一字不差。”
云琛没有什么特别的欣喜反应。
倒是草榻上正偷听的不言兴奋地咬了咬牙,脑海里对着空气来了通“手舞足蹈拳”,心说“我就说吧!得答题才行!话本诚不欺我也!”而后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老者走向石台,细细抚摸刀身,一直摸到刀柄与刀身的衔接处。
像是变戏法一样,只听一声轻轻的暗扣声响起,刀身突然显露出无数细纹,在一阵快速又锋利的刀片摩擦声中,大刀骤然紧缩回收,竟瞬间折叠成一把长剑的模样。
这变化叫云琛看得目瞪口呆。
还真被霍乾念说对了,这刀有机关!竟能折叠成一把剑!
老者对云琛道:“再试试能不能拿得动。用你的‘炁’去拿,不要只用蛮力。剑是有剑魂的,今后你只要拿着这把剑,就告诉自己,‘炁可御魂,剑气随身’。”
云琛几乎已能确定,眼前老者当年定是武功高手!否则怎么能在她没有暴露任何招式的情况下,一眼就看出她修习“炁”。
她再次跳上石台,重新握住刀柄——不,是剑柄。
心中默念着老者教的话,她握紧剑柄,用力抬起。
完全没预料到剑突然变得这么轻,她猛一用力,剑身飞起,差点摔个狗吃屎。
第341章 意外之喜
云琛惊讶打量手里的剑——
玄铁乌金,金刚石锋,比一般剑重许多,但已不是方才刀形时拿不动的样子。
剑身漆黑泛着猩红,只轻轻扬剑,便有破空嗡鸣之声,震感从手中直传入心口,惊得她几乎握不住。
如老者所说,剑有剑魂。
云琛觉得这剑很像一位深沉、诡秘又高深莫测的威严长者,仅仅是立在那里,就有种令她想跪拜俯首的压迫感。
老者拍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这刀名为‘承郢’,触碰机关可化作‘剑’。确实太煞了些,你用起来吃力,但总好过没有兵器。”(郢,同影)
云琛点点头,心里生出一定要好好用剑,好好习武,万不可辜负这剑的念头,但转而又将剑放回石台,羞赧地对老者道:
“前辈,谢谢您的好意,但......算了吧,我不能要这剑。”
老者眼中闪过一些惊讶,颇有兴趣地看着云琛。
见她眼睛仿佛胶一般粘在宝剑上,却非说自己不要,他觉得有点意思,示意云琛继续为他梳发。
头发越梳越顺,越来越服帖。云琛将老者所有头发收敛好,四处找不到簪子,便用半截筷子代替,束成一个整齐的老髻模样。
老者的面容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逸不羁的非凡容貌。
云琛再次淘洗毛巾,想为老者刮胡子,却发现老者的下巴光溜溜,连一点胡茬都没有。
老者笑得和善又带点狡猾,“说来听听,为什么又不要剑了。”
云琛低头想了想,而后单膝下跪,一双眼睛坦荡澄澈地望着老者,道:
“前辈恕罪,我耍了小聪明,欺骗了您。那石碑上的答案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师父告诉我的。”
老者挑挑又白又长的眉毛,叫云琛继续说。
云琛深吸一口气,打开那有些不忍触碰的过往。
“我是在香消崖跟师父学的武,这些年在外闯荡,我已知道,香消崖葬的神仙就是皇后娘娘,闺名‘阿沐’。”
最后两个字显然出乎老者的意料,更三十年没有听到过。
这令他先是震住,而后眼眶瞬间湿润,接着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他有点慌乱地去擦,一边流泪,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瞧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哭呢。”
云琛心疼得不行,她见过东炎皇帝的跪地痛哭,见过楠国皇帝临死前的呐喊愧悔,更亲眼见证了江鸣以生命为代价的一生厮守。
从踏进这座灯庙开始,她便刻意回避关于老者的身份往事。
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这老者,其哀恸之心,只怕要比前人更甚。
那是不敢轻易打开的尘封往事,只轻轻一碰,便叫人痛不欲生。
哭了好一阵,老者颤抖着手擦去眼泪。方才还像个智慧、淡定又带点顽皮的老学究,这会已全是辛酸老态。
他哽咽感叹:“小妮子莫怪,我太久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了。”
云琛不忍蹙眉,她重新跪下道:
“我虽不知几十年前的事,但师父对我说过,在楠国突发一场大地崩前,有一条枯河贯穿南北,南起苍海香消崖,北至白头山,名为‘幽冥道’。
传说,幽冥道是人间通往地府的路。人死即入幽冥道。从香消崖到白头山,灵魂走完这路,也就真的走完了一生。
师父说,皇后娘娘怕黑,临终前最怕的就是去地府的路又长又黑。因此,娘娘的……挚爱,便对娘娘许诺,告诉她‘别怕,我会一直为你掌着灯,让光照着你走’。”
话音落下,老者已泣不成声。
霍乾念不知何时已醒过来,正红着眼睛,出神地望着云琛。
叶峮、不言、霍阾玉,也全都醒了过来,静静坐在草榻上,含泪听着这个凄婉断肠的爱情故事。
云琛朝老者叩首,抬起头时也已泪落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