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吞云兽根本不听她的。
她要跨草沟,吞云兽偏要绕沟走;她要跳雪坡,吞云兽就慢吞吞往下溜,一点冲锋陷阵的架势都没有。
倘若有小河在前面,吞云兽更是一步不肯走,载着云琛在河边踱来踱去,就是不跳。
这样有主见不听命的马,怎么能当她的坐骑!
回头上了战场,先锋队全部在前冲锋,就她原地打转。
一遇到危险就退缩,到时候乱了军心不说,很可能搅得将士们分不清进攻方向,直接吃败仗。
若因一匹马折了千万将士性命,云琛只怕以死谢罪都不能偿还。
想到这里,云琛气得七窍生烟,狠狠拽住缰绳往荒地上拉去,边拉边骂道:
“我今儿不驯服你!我就不姓云!‘吞云兽’?什么破名字!还‘吞’我呢?狗东西!”
吞云兽被拉得疼痛,发出一声嘶鸣,本能抬起前蹄就要踹云琛,却抬到一半又放下,只是用脑袋去怼云琛的身子。
一人一马就这么在荒地上拉拉扯扯,谁也不服谁。
旁边的无义血卫实在看不下去了,抱着胳膊走过来,狡黠一笑:
“要帮忙不?我有一招,想不想试试?”
这无义血卫是山寂的心腹,派来给云琛当了快一个月的暗卫,日夜守着云琛一举一动,早已对云琛十分熟悉。
不等云琛拒绝,那无义血卫径直拿过她手里的马鞭,说了句“退后”,然后一手抓住马嚼子,一手高扬马鞭,凶狠地朝吞云兽抽去。
“啪”的一声,吞云兽被抽得扬蹄嘶鸣,马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
云琛被这大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紧接着眼前黑影一闪,鞭子凌厉破空,又是极其暴力的一鞭打下来。
云琛惊得目瞪口呆,她知道无义血卫心狠手辣,却没想到对马也如此凶残。
眨眼之间,几十鞭子劈头盖脸地下去,吞云兽满身皮开肉绽,疼得不住嘶鸣,黑色的皮毛凝结成一绺一绺的,露出红白的皮肉。
云琛原本是很讨厌吞云兽,可这会眼睁睁看它被打,她又瞬间心疼起来,急忙冲上去夺下鞭子:
“别打了!我自己驯吧!哪有你这样驯马的!太过分了!”
无义血卫“嘿嘿”一笑,开始假模假样活动手腕,“不妨事,没了鞭子还有拳脚,我指定将这畜生打服!”
云琛赶忙张开胳膊,拦在吞云兽身前:
“这是我的马!不许别人打!”
无义血卫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
“你确定?”
云琛坚定点头:“我确定!”
她只是不想说而已,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并不那么讨厌吞云兽,她只是在气她自己。
一看见吞云兽,她就会想起水中龙,那是她亲手杀死的狗小六。每个夜里想起一次,都要深深地愧悔、自责、痛苦一次。
一想到狗小六,她就会想起短暂相识又永远阴阳相隔的老阿奶、多吉、熊顿,想起洛疆王庭,想起颜十九……
想起云中君至死都未听到她说一句“爹,生辰安康”。
她将王庭的遭遇以及对自己的气恼,一股脑转移到吞云兽身上,可无义血卫这几十鞭子让她醒悟:
马儿又有什么错呢?纵使不是听命乖巧的好马,可狗小六又不是它杀的,颜十九也不是它放弃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云琛心疼地抚摸吞云兽的脑袋,感到十分自责。
这次,吞云兽没有闪躲,只是静静地任由云琛抚摸,用疼得泛起泪花的大眼睛看着她,无辜又可怜。
见此情景,无义血卫拍拍吞云兽的脖子,笑道:
“我就帮你到这了”。
这话不像是对云琛,竟像是对吞云兽说的。
听起来刚才这一出,像是在驯服云琛这匹“倔马”似的。
无义血卫道:“这几天我从旁看着,这马并不是不听话。此马是正统高原马,嗅觉十分发达,百里外可嗅到猛兽气味,警戒极强。
所以你我闻不到的,它都能闻见。你如今身上伤口都已结痂,但在它闻来,还有血腥残余。它知道你并没有好全,所以不肯涉水、跳坡地颠簸,应该是怕伤着你。”
这番话听得云琛心里既暖又愧疚,她疼惜地抱住吞云兽,轻声说“对不起”,后者低头翻出两口草嚼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第378章 勿相忘
二十天后,云琛伤大好的时候,狮威军终于传来消息,成功将焦左泰与黑鳞骑兵阻拦在幽州外,暂时阻止了其北上与洛疆头曼军队悄悄汇合的阴谋。
听闻此,头曼迅速集结出兵,意图从后包抄,继续与黑鳞骑兵联合的计划。
云琛与留守部队人数太少,不堪一战,只得迅速拔营,护卫着南璃君急向幽州,去与大部队汇合。
在离开洛疆的前夜,云琛骑着吞云兽,静静面向王庭的方向伫立许久,宛如一座雪地里长出来的冰雕。
不言走过来安慰她:
“颜十九……我一直挺烦那厮,但不得不说,他真的挺爷们。阿琛,就当他是英雄,你活下来,才是成全他的心意。”
云琛又回想起颜十九握着她的手,那决绝捅向他胸口的样子。
云琛眼眶有些湿润。
她这辈子第一次杀朋友,也是第一次弃朋友于不顾。
但就算再重来一千一万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放弃颜十九,将头曼和黑鳞骑兵联合的阴谋尽快带回狮威军。
家国大义永远比个人恩怨重要。
“我知道的,不言哥。”云琛的声音无比低落。
望着无际的繁星穹顶,她又想起老阿奶、多吉、熊顿……
想起那个死在蒙克手下的北伐军将士……还有千千万万永远长眠在雪原的人们。
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乏袭卷全身。
云琛从没感觉这么厌倦过,手中的新剑那般威武锋利,她却不想再挥动一下。
“不言哥,我好累。”
不言一愣,认识云琛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她说“累”,惊得他张口就道:
“你特娘终于也有喊‘累’的一天!从前在霍帮,你差点卷死我们知道不!每次收拾完玉家,我们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你特娘还叫着去下一个堂口!一口气不让人歇啊!不行,我得赶紧去幽州,把这话学给叶峮哥听!他听了得放鞭炮庆祝呢!”
云琛失笑,轻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身上累,就是……就是……”
她说不出口。不言接过话,直白道:
“就是心里累,打仗打够了,杀人杀够了,是不?”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言拍拍她的肩膀:
“这有啥?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换谁不累?我们又不是天生的杀人魔!没事,阿琛,累就歇歇,天塌下来有我们呢!少主指定顶到最后,别忘了,他个高腿长,穿靴子都得半日功夫呢!”
最后一句话勾起许多从前回忆,云琛被逗笑了,目光落在不言腰间系着的一块帕子上。
那是前些日子不言被吞云兽咬了一口之后,他从公主帐篷回来时系在手上的,显然是南璃君的帕子。
后来帕子洗干净,不言也没还回去,便系在腰间,充当配饰。
云琛用脚踢踢不言,揶揄笑道:
“公主的帕子哎,说,到啥程度了?”
不言被说的大红脸,连连摆手:
“别瞎说!公主是储君,九五之尊,哪是我攀扯起的!”
云琛斜眼瞧他,“你啥时候门第观念这么强了?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就咱俩!别装!老实交代!”
说完,云琛撸起袖子,就要去抓不言。
为防止一闹起来又忘记男女大防,不言只得连连躲闪求饶:
“好好好我说!”
云琛露出一脸贼笑,作洗耳恭听装,样子像极了军营里那些小兵痞。
“你哦!”不言给她头上一个脑瓜崩,无奈笑道:“殿下她……她……”
只说出两个字,不言也和云琛一样,说不下去了。
不是他想瞒着什么,而是无从开口,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去形容南璃君。
她有时安静,有时嬉笑,有时大哭,有时疯狂……
她可以前一刻温柔地在笑,下一刻就毫不犹豫地跳坡自杀。
她好像由一黑一白两种颜色拼成的小泥人,站在巨大的洪流中央,迷茫地在千万条险河里兜兜转转,就是找不到正确的那一条。
不言重重叹气,思来想去,半天才道:
“阿琛,对不起,我不该和公主走太近。”
还有一句:阿琛,你昏迷时,公主身边的宫人刺杀过你,可我真的判断不出是不是公主指使的……所以我选择不告诉你,对不起……
这句话,不言说不出口。
在他不敢去探究的内心深处,那最怯懦最自私的地方,是否怕一旦说出口,云琛便会立刻扭头背弃,南璃君就会失去最后的倚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