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你除了腿疾,还有眼疾吗?”她随意地用脚把轮椅勾正,压根没瞧见他脸色多难看。
大概半个时辰后,霍乾念停在了一处有些陈旧的院落前。
因为很少自己推轮椅的缘故,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不悦地睨了云琛一眼,后者立刻上前推开院门。
一座气势凌厉的黑色七角石楼出现在眼前,陈旧的牌匾上狂草着三个大字:
杀月楼。
云琛听说过,这是霍乾念移居北柠堂之前居住的院落。
自霍乾念移居后,这里便一直封着,不许任何人进入。
二人穿过寂静的石楼,来到后院。
因为长久不打理的缘故,院子里杂草疯长,足足有一人多高,且十分茂密。
不知为何,云琛下意识觉得,这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该不会是霍乾念发现她是“带猫刺客”,准备在这动手了吧?
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后,云琛第一反应就是打量霍乾念的轮椅。
她百分百确信打得过他,再从这里逃出霍府,问题应该不大。
就是小六和荀戓那里有点麻烦,得想法子不要牵连他们。
云琛心里不停东想西想,考虑该怎么应付这个才认识几天的新主子,却见霍乾念突然探身,摸向轮椅下方的储物盒。
拿刀?
她瞬间警戒,下意识弹跳后退,紧张地盯着霍乾念。
后者淡淡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神经质的反应,而是拿出一副麂皮脚套。
“下去,捞一块青水色的碧玉佩上来。”
云琛接过脚套,是护卫们攀登垂直湿滑的墙壁时最常用的东西,可以避免膝盖受伤。
再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云琛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一口黑黝黝的石井。
握着手里麂皮粗糙厚重的质感,云琛心里那点戒备瞬间没了,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不由一笑,道声“属下遵命”,立刻头也不回地跳下井。
没有一点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个字,就那么干脆利索地跳下去了。
明明长着一张青嫩的“少年”脸,偏偏浑身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决绝狠劲。
而且她方才还莫名其妙地浑身炸毛,眼神里全是对他的戒备,却在接到一丁点示好的时候,又立马从老虎变成猫,还附带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傻笑!
原来人可以这么简单的吗,这么容易交出信任?
霍乾念不由眉头微挑,觉得有点意思。
月光明亮,照得井水亮盈盈。
云琛跳下井,冰冷的井水激得她呼吸一滞。
她潜入井底,开始寻找。
想着玉佩应当是圆润莹亮的颜色,云琛瞅准微微发光的东西找过去。
但找了好半天,全是近乎玉化的鹅卵石,并没有玉佩的影子。
感觉气息将尽,她只得重新返回水面,深吸几口气,而后再次下潜。
就这么反复十几次,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月光渐渐偏西,从井口移开,井里又变得黑乎乎一团。
视线受到阻碍,云琛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摸黑趴在水底,沿着井壁向中心,一寸一寸地摸索。
井外,霍乾念瞧着黑洞洞的井口,没有一点要爬出个大活人的意思,不由眉头渐皱。
第8章 隐月剑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霍乾念终于听见云琛脚蹬井壁的噗噗声。
云琛跳出井,蹬掉麂皮鞋套,小步跑出草丛的时候,正见霍乾念闭眼小憩,样子无聊的像要睡着。
“少主,玉佩找到了。”
“嗯。”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睁开眼,顿时一愣。
只见一张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容呈现在眼前。
平时高高束起的青丝此刻贴在额角,不停往下淌水,叫那双大眼睛忍不住眨巴不停,像一只乖乖讨巧的湿漉漉的小狗。
云琛浑身湿透,被夜风吹得直哆嗦,单膝跪在他面前,伸着秀气又白皙的小手。
那被井底碎石划得满是伤口的掌心里,纵横交错的血痕之上,托着一枚小小的碧玉鸳鸯佩。
他轻轻翕动鼻子,一股清冽、洁净的味道自云琛掌心传来。
他避开不与那双直白又漂亮的大眼睛对视,转动轮椅,进入石楼。
她跟着走进去,身上立马暖和许多。
“这是韩家大小姐的祖传玉佩,当年与我定下婚约时,她寄送我的信物。后来韩家退婚,想收回这枚玉佩,以免落人口实,扰了他韩家大小姐再定婚约。”
他自顾说完,看向她的反应。
那带着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正眨巴着眼睛,神色认真地倾听。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冷面的少主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她觉得自己得竖起耳朵好好听。
而霍乾念却第一次没有在周围人的脸上看见那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同情。
他道:“你应当也听说了,前些日子,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她点点头,“记得,是少主骂我‘狗眼’的那天。”
他嘴角轻微抽动,眼中明显露出不爽的颜色。
她乖乖闭嘴,想了想,又将一直拿着的玉佩双手递上。
他垂眼看着玉佩,鼻子里轻哼一声,用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玉佩一角,提起来打量。
他的睫毛很长,轻轻掩着,叫人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但她却敏锐地觉得,他并没有伤心难过。
无论是他在韩家大小姐成亲日半夜独自出府,还是今夜让擅水性的她去捞定情玉佩。
她都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被情人抛弃的霍乾念”。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云琛道:
“少主是准备把这玉佩扔到韩家人的脸上吗?”
霍帮这几年在商扩张非常厉害,云琛早就听说,最近霍帮底下的各个堂口一直有动作,似乎是要找机会吞并大盐商韩家。
听到云琛这么问,霍乾念忍不住扬眉,凤眸微亮,眼尾弯起两分戏谑:
“可明明前几日,我还在人家韩家大小姐成婚日,半夜独自去看亲礼了呢,不应该说明我十分神伤吗?”
云琛呲着一口整齐的贝齿,笑道:
“少主应该不是去看亲礼的——是去认韩家大小姐的。”
见他眉头挑的更高,眼睛里甚至带了两分笑意,示意她继续说,她便道:
“属下猜,少主是去认下韩家大小姐的脸,好过些时日吞下韩家的时候,将玉佩扔在她脸上,叫她和韩家都知道不敬少主的下场。而且拿‘退婚’当由头,商战才更师出有名嘛!”
好家伙!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分毫不差地猜中他心中所想!
人人都道他是因为被退婚而神伤。
殊不知这两家之间定下的联姻,他本就反对至极,当年不知道和霍老爷子吵了多少次。
而那韩家大小姐本人,他更是见都没见过!谈个屁的神伤!
那玉佩也是退婚时,他随手扔进井里的。
他霍乾念岂是为儿女之情牵绊的人?
况且认人这回事,不得自己亲自认清更好?
可周围人不断投来的同情目光,实在让他烦躁,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想知道那韩家大小姐长得几个鼻子几个眼,叫人弄副画像来看看,周围人便一脸恍然大悟外加替他心酸的表情;
他想知道亲礼几月几日在哪里举行,周围人小心翼翼禀报完,便故意说笑着岔开话题。
看似安慰,实则恼得他快心梗。
人人都认定他“为情所伤”,其实他只是想知道韩家大小姐是哪一个而已!免得日后碰面时,连人都不认得!
他干脆清清静静独自一人去瞧个清楚。
眼下,终于被人理解的感觉实在太妙!
他心情大好,眉眼都露出破冰愉悦的神色,刚想开口,却听她又接着道:
“就像狗撒尿留记号,少主去亲眼认得那韩家大小姐的脸,才不至于今后扔玉佩时扔错脸,丢了面子。”
他差点就要扬起的嘴角,硬生生给僵住了。
盯着她那张诚恳又纯洁的脸,他面上一半晴,一半阴,雷电交加地纠结了好一会,才又重新结冰,冷声道:
“你这狗东西,说的尽是屁话!”
她咧嘴笑笑,少年纯真气更甚。
他瞪她一眼,转而目光落在她没有佩武器的腰间,道:
“这里的中堂书房墙上挂着一把剑,你去取来。”
她领命而去,片刻后便取剑回来,原地已空无一人。
“少主?”她叫了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四下的风声和夜虫的鸣叫。
不敢相信一个残疾人行动这么快,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她赶紧使出轻功,沿石楼飞角轻盈攀上。
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终于望见霍乾念的身影。
没有什么意外,他竟然就靠双手推轮椅,在她取剑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离开了院子,吭哧吭哧地朝北柠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