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兰轻轻笑出声。
谢清樾看见她笑,连忙接话:“绝对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快了不少,但苏赫仍不能完全放下戒心。
谢将军是何人,是随时能带着官兵把他家杀得个片甲不留的人。
他女儿跟了他,要是受欺负了,娘家人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苏赫坐回座位,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口:“都兰,我不是听你说,在京里还有个相好吗?要不你再选选。”
这话一出,牧仁和图雅都捂着唇轻笑起来,只有谢清樾脸色难看。
都兰手里的汤勺“当”地碰到碗沿,脸颊唰地红透,嗔怪地看了苏赫一眼:“阿爸,说什么呢。”
自己从前只是喝多了的时候不小心说漏嘴过一次,她阿爹倒好,动不动挂在嘴边。
“行了,这事儿我今天不答应。”
苏赫一挥手,算是宣判今日定论。
牧仁偷偷朝谢清樾耸了耸肩,谢清樾巴巴地望着都兰,还朝她笑。
“没事,伯父,我会继续努力的。”
图雅抱着小儿子起身:“时候不早了,孩子们该睡了,都兰,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新织的羊绒毯。”
第二日一早,谢清樾已经回营去了,穿着新靴子。
沈清沅问都兰想要什么样花色的被面,她替她操持。
都兰望着一望无际的尚且还是褐色的草原,忽然觉得没有意思。
“都行吧,都行。”
都兰话音刚落,就被图雅从身后拍了下肩。
“什么叫‘都行’?你忘了去年部落里娜仁出嫁,那被面织得在太阳底下跟会发光似的,你当时看的眼睛都直了。”
小侄女伸手要抓都兰垂在胸前的发辫,都兰笑着弯腰,任由她攥着。
她忽然有了兴致:“那要织上格桑花,再掺点金线。”
“这才对嘛!”图雅从毡房里拎出半袋染好的羊毛线,色彩鲜艳极了,“我叫牧仁去镇上捎点新染料回来,保准染出来的你喜欢。”
都兰接过一绺艳红的线,这样暖暖的红令她心里一动:“咱们今天去河边看看冰融得怎么样了,捞点鱼回来晚上烤着吃吧。”
沈清沅立刻应和:“好啊!我这就去拿竹篮,再带上点馕饼。”
都兰把红毛线往旁边一丢,弯腰抱起揪着她发辫笑的小侄女,大步往外走去:“走咯,去河边抓鱼咯!”
其其格被她晃得咯咯直笑。
沈清沅拎着竹篮跟在后面,笑着跟图雅道:“你看她,一说玩就浑身是劲,前儿还蔫蔫的呢。”
图雅道:“阿爸也是,早晚都是要同意的,何必非得较那个劲,搞得谢小将军也怪沮丧的。”
沈清沅道:“苏赫有自己的打算,部落里还有几个小伙子,他打算让都兰再选选。”
图雅一愣,沈清沅已经走上前去。
“咱们先把嫁妆备好,管她之后要嫁谁呢。”
两人说话的功夫,都兰已经抱着其其格走很远了。
一晃又是两月功夫,楼烦的草彻底绿了,风一吹,便掀起层层浪似的草坡。
都兰骑着马,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其其格,其其格手里牵着几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羊羔,往河边的牧场去。
她看着其其格,突然想起另一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
忽然觉得,锦衣玉食好似比不上这样的自由自在。
但楼烦的冬天是真冷,其其格能活蹦乱跳,锦云却不能。
锦云会穿着绣满金线的袄子,坐在雕花木椅上,怯生生地看她。
刚到河边,其其格已经脱了毡鞋,下河淌水去了。
都兰翻身下马,叮嘱其其格当心河里的碎石。
就见河对岸闪过几个熟悉的身影,是部落里的几个男子,正牵着马往这边走,马背上驼着刚割的新草。
巴图老远就挥着手喊:“都兰!听说谢小将军刚收到了京里寄来的信,正往你家走呢,你还不快回去。”
“姑姑!你看我抓的鱼!”其其格举着小鱼跑上岸,冻得通红的小脚踩在草地上。都兰连忙蹲下身,用帕子擦干她脚上的水。
都兰抬起头应了巴图一声。
其其格又蹲到河边看小羊吃草,都兰提醒她:“其其格,把鞋子穿上,别光着脚。”
两人在河边玩了一会儿,远处有人喊他们回去。
喊他们的是图雅,她挎着竹篮站在坡上,扬声笑道:“都兰,谢小将军在毡房里等你呢,还带了京里捎来的蜜饯,其其格要不要吃?”
其其格一听“蜜饯”,立刻蹦起来,拽着都兰的衣角往坡上跑,刚穿上的毡鞋踩得青草沙沙响。都兰跟在后面,看着侄女扎着小辫的背影,想起方才巴图说谢清樾收了京里的信。
进了毡房,暖意混着奶茶香扑面而来。谢清樾正坐在炉边,脸上扬着笑意。
看来他家里给他回的信令他很满意。
“我母亲还问你了。”
都兰诧异抬头:“谢夫人问我什么了?”
“问你在楼烦住得还习不习惯,若是不习惯,婚后可以回京城去。”
说着,谢清樾垂下了头,都兰能看见他微红的耳尖。
虽说苏赫还不同意婚事,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早晚的事。
何况这回从京中还带回了一个消息。
“皇帝驾崩,太子玄澈上位。”
都兰帮图雅卷着羊毛线的手指微微收紧,三年前,太子逼她在深夜离开的景象仿佛近在眼前。
当初听太子口风,太子有意将陈锦时归为近臣培养,如今想必那人更
是风光无限。
都兰很想向谢清樾问一句他,但始终未能出口。
谢清樾见她指尖顿在羊毛线上,眼睫垂得很低,好像知道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新帝上位后,太子党官员都得了擢升。有关北境的新政,想必之后会陆续降下来。”
都兰捏着毛线团,指腹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羊毛,终是没有将更多问题问出口。
她想起三年前在相国寺的银杏树下,他红着眼说:“没有你的地方,都是绝境。”
瞧,他如今不也把这绝境走通了吗。
什么绝境不绝境的,本就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苏赫正好回来,大步迈进毡房,谢清樾立马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垂首:“我家里寄来的信,聘礼单在这儿,聘礼已经在路上了,箱笼重,走得要慢一些。”
苏赫轻轻哼了一声,但还是坐下,接过礼单翻看起来,都兰打量他,见他一边看,一边勾起了唇角。
都兰轻轻摇着头,看来命运已定。
她一向随命运而走,如此也好。
太和殿的金砖泛着冷光,陈锦时身着青色圆领袍,立于百官之列,目光落在阶下那方通体鎏金的铜鹤上,指尖稳稳攥着笏板。
新帝玄澈端坐龙椅,近侍太监展开明黄圣旨,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内沉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翰林院编修陈锦时,昔年伴读东宫,深察朕心。今北境需推‘柔远’新政,特擢尔为楼烦抚边使,兼领边军都监事,总辖部落互市、边军整饬,掌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明政刑,兴革利弊,考群吏之治。望尔以新政安边,以实绩固疆,钦此!”
第61章
北境苦寒,远离中枢,这实在不算一个好差事。
陈锦时进士出身,又是新帝一手提拔,年纪在朝上算是最轻的,做事利落又漂亮,大可留在翰林院走储相之路。
玄澈未尝没有劝过他,仍然如他所愿,对他降下“恩赏”。
退朝后,他随皇帝入御书房。
“朕只给你三年期限,三年后,你当回朝。”
陈锦时垂首,面目较三年前要冷厉得多。
“皇上,三年后臣可以回来,只是皇上得许臣一道恩典。”
“你放肆!”
陈锦时非但没有跪下,反倒站得更直,这三年来,他为玄澈做了不少事,足以成为他的底气。
沈樱给玄澈留下的那个陈锦时,恰好是乖顺的那个。
照他说来,玄澈该感恩,对阿姆大大的感恩。
皇帝手中的朱笔“啪”地搁在御案上,墨汁溅出几滴,明黄龙袍下的手,却未真的摆出行罚的姿态。
陈锦时迎着帝王的目光,眼底是藏不住的执拗。
玄澈轻笑一声:“要朕给你们两个赐婚,你就好光明正大地娶她,你倒是想得美,倒是让朕背了个不顾伦常的骂名,叫世人说朕荒唐。”
陈锦时顿了顿,声音放低:“臣不是求的这个。”
娶是要娶的,不过他并不打算让别人替他背骂名,他奉圣旨娶了他的阿姆,叫世人看着反倒是他无辜。
他向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只要皇帝不罚他,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情,他做就做了,他正大光明地做。
只是不知道,三年过去,那人还在等他吗?
玄澈猛地抬眼,像是从未看清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