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天,他在家陪着父亲,却接到消息说陈山在和警方私联。
张金志收到消息后没多久,甚至还来不及表态,就得知陈山去世的消息。
陈山背叛了自己,可还来不及感到愤怒,人就死了。
奇怪的是他也并不觉得痛快。
一个已懂得悔恨的坏人,本就不该去憎恨一个向善的人。
何况那个人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临走的时候,恰好出太阳了。
父亲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装了很大一卷钱。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年他寄的生活费,父亲压根儿没动用过。
他说“娃儿,人只有站在太阳下面,心才是亮堂的。”
人害怕黑暗,其实是害怕未知的风险。
只有站在太阳下,才能看清自己的心,才不会走错路。
他没接布包,望了一眼太阳,笑了,问父亲“你说你想过安稳的生活是不?”
父亲要的安稳,大概就是不再因为担惊受怕而追随他的步伐四处流徙奔波。
只要知道儿子的下落与去处,这就是父亲唯一的心愿。
张金志看了一眼佝偻着背,跛脚站在车前的父亲,日光洒在他灰白的头发上。
既可怜,又沧桑,背负了太多苦难,连晚年都过得凄惨。
父亲老了,用了半生来找他,陪他颠荡了半生,如今真的走不动了。
而他,也不想再逃了。
“我会去自首的。”他将布包重新塞回父亲手中,“这笔钱你留着,就当我给你尽孝。”
听到他说自首,父亲眉间隆起的皱纹缓缓的下垂,睁大眼看他,难以置信的问“娃儿你说啥子?”
张金志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然后说“这样你就晓得我在哪儿了,也不用跟着我跑了,我们都累了。”
父亲埋下头,狠狠的吸了两下鼻子,浑浊的双眼冒出颗颗热泪,砸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
像是砸出了一个个细微的坑。
半晌后,他点头说“要得,要得,我娃儿长大了,懂事了。”
张金志活到了四十多岁,才换来一句懂事了。
“这个钱我给你留起,你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减刑,等出来了用这些钱重新找个正经工作。”
改过自新,改过,才能自新。
......
从审讯室走出来后,乔月长叹了口气,听完了张金志的事情,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杀害罗霞红是出于仇恨心理,绑架陈晚是因为想了却陈山的遗憾,如今自首是为了让父亲安心度过晚年。
他做了很多坏事,但终究还是有几分良知并未泯灭。
林遇整理着陈述报告,在关于毒品运输下线这一条上思考了半晌。
乔月凑过来,看了看,“你说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金志在被押解回狱房的时候,说“告诉周宗其,他没有放虎归山,唐泽不是虎,是伥鬼。”
为虎作伥。
林遇想起不久前在饭堂听到的那句“临北那边的专项指标是禁毒反腐。”
反腐,打老虎。
两人回到工位上,整理审讯结果,宋显浙滑着座椅,漂移到林遇面前。
扫了几眼资料后唏嘘不已,“这个张金志也是蛮惨的。”
隔壁的乔月已经整理好方才那感伤的复杂情绪,听到他这么说,略微挑挑眉,“其实做咱们这一行的,接触的犯人哪个没有难言之隐呢,可做人必须谨记一条。”
宋显浙坐直几分,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您请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行一世,不求利彼,只求守己。
乔月说完这句话后,叹了口气。
宋显浙听完后也叹了口气。
都说法不容情,因为这世上的情太复杂,无法一一评判。
乔月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里面关于刑法的观点。
“刑法具有谦抑性,不要求别人善良,只要求不作恶,那是最严苛的法,也是最宽容的法。”
林遇将资料整理好,发给支队长,然后和乔月打招呼“我去看下陈晚那边的情况。”
乔月闻言,慌不迭催他“快去快去,我等下把东西处理好,找个时间去看她。”
林遇嗯了一声,离开了科室。
乔月看着他的背影,居然品咂出几分伤感。
又想起张金志引导陈晚说是警方杀害了陈山,一时间觉得有点头大,甚至想要把张金志揪出来毒打。
“诶小林,刚才那个叫陈晚的小姑娘让我给你带话,说她先回家了。”
林遇刚走到一半就被人喊住了,听完话以后,眉峰微微簇起“陈晚走了?”
同事点了点头,“对,刚走没多久,不过她还真是很勇敢,回答问题的时候条理清晰,哪怕是看到她父亲留给她的遗物时,都很淡定,完全看不出来才十七岁,比好多大人还成熟冷静。”
因为身前无人替自己遮风挡雨。
于是不得不变得少年老成,把自己伪装成不动声色的大人。
林遇和同事道谢后,攥着车钥匙去和曲队长告假。
第50章 公园
从警局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烈日终于变成了夕阳,消减了许多热量,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平淡黄昏。
陈晚提着袋子,沉默的走在路上。
刚才做笔录的时候,对面的警官将这个袋子交给她,说是父亲的遗物。
几本旧书,几件衣服,仅此而已。
轻简得薄情,他只是人世里的过客,并不做久留。
她放空思绪,漫无目的沿着人行道走了许久。
正值下班高峰期,路过天桥时,她融入了一段汹涌人潮。
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徘徊了好一阵,却更觉得失落寂寥。
终于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天色,不远处与大楼相接的云层已经隐隐泛蓝。
那种蓝色,像布鲁士蓝,用来表达忧郁的蓝。
望了望四周,却发现是个很熟悉的地方,是老旧的居民公园。
以前他们家没搬进弄堂里的时候就住在这附近。
陈晚理解了自己这无意识选择的路线,小学的时候她们一家三口经常到这个公园里玩。
入口处竖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铁牌,上面的油漆斑斑驳驳,栅栏上缠绕着枝枝蔓蔓,显露出年久日深的岁月感。
但也还是有人在里面的,纳凉的老人家手里摇着扇子悠哉的路过她,带来一小团暖风。
走过参天的香樟树,踩着零星的光斑,逐渐靠近公园的中心。
这里有一面浅湖,在夕阳余晖下荡漾出柔美,为古旧的公园增添了些许风情。
湖水青绿,倒映着昏黄的灯光和模糊的人影。
有小孩子拿着网兜趴在湖边看墨绿水藻下若隐若现的小鱼和蝌蚪。
陈晚坐在长凳上,漫不经心的出着神,回想起小时候自己和父母来这里的事情。
那时候母亲还在世,她是插画家,经常带着画板和颜料到公园里来写生。
陈晚和父亲就陪着她,一家三口能在公园里待上一整天。
天色渐沉,湖面变成了深邃的墨蓝色,水波荡漾着,折出一条条闪烁的光晕,像往日时光的碎片。
她微微虚起眼,看到湖边一丛树影下遮掩着一个白色的轮廓。
绕过去一看,是只天鹅形状的脚踏船,以前周末的时候孩子多,公园里就会有人租船游玩。
她记得那时候非要说这是白鸭子,母亲说这不是鸭子,是天鹅。
父亲摸着她的头说“没错,就是只白白的大肥鸭。”
站在岸边,看着湖面上倒映着出晃动的光影。
回忆起从前的往事,她的眼角眉梢都泛出柔意。
上一次来这里她还是个小豆丁,如今已是少年人了。
一家三口,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公园里乘凉的人越来越多,少了安静的空间,陈晚也不打算再停留。
没有计算时间,也没有考虑距离,漫不经心的回到了弄堂。
刚走到楼道口,看到墙角处有一道模糊的轮廓,沉浸在灰暗里。
隔层板上的灯随着脚步声缓缓明亮起来。
陈晚看清那是林遇。
他不知在昏暗里站了多久,看到光的一瞬间,下意识抬手挡了挡脸。
看到站在台阶上望着他的人,缓缓睁大眼,漆黑瞳仁里落了一层暖光,“陈晚,你去......”
看到陈晚安然无恙,他的后半句又卡在了咽喉里。
似乎一下子找不到关心的理由,也不知道如何掌控好彼此间的分寸。
昏黄的灯光逐渐黯淡下去,和他的眼睛一样。
陈晚想起白天的一系列事情,千头万绪也无从开口,指了指门“今天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家睡一觉,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林遇闻言,抬眼看她,眼底情绪复杂,半晌后才低声回答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