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一边像个孩子一样哭着使劲往后躲,一边摇头小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她的白衬衫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红酒渍,仿佛血迹一般触目惊心。
段小钢心里一阵疼,他拿过苏黎放在沙发背上的风衣,快步走回餐厅,看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小舞,“差点害死小舞、祸害您的外孙没爸爸的人是王志,不是苏黎,苏黎救了小舞。您二老照顾好小舞,我们先走了。”
段小钢拉起苏黎,用风衣裹住她,半拖半抱地带着她走出小舞家。
网约车来了,段小钢扶着苏黎坐进去,自己从另一边也上了车。
苏黎一直在哭,一直口齿不清地说着:“我没有害小舞,我没有害小舞,我没有不管我妈,她在医院里有专业的医生照顾她,我没这本事。杨医生说如果不是在医院,她早就不行了。我真的想要她好的,我要挣钱给她治病,供曦曦上学,我不能每天把她背在我背上啊!”
段小钢收紧揽着苏黎肩膀的手臂,想把她抱紧,可是,苏黎却推开他,把头抵在前排座椅上,用手蒙住脸,轻轻地哭出声音来,身体轻轻地颤抖着。
第36章 滚!
苏晨曦打开门,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震惊了:一向自持自律的苏黎被段小钢抱在怀里,正一边哭泣,一边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着,酒味扑鼻,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
“他像扔垃圾一样把我和曦曦扔掉,头也不回地走开。我们对他就好像屁一样,放了就不存在了。”
苏晨曦的小脸一瞬间变得苍白,茫然无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握着门把手的手指越握越紧。
看着晨曦不知所措呆立在门前的样子,段小钢明白这句话给她的打击有多大。苏黎一直都告诉她,她爸爸死了。段小钢心里是赞成的,相较于一个十多年来来杳无音信、不闻不问的爸爸,一个死掉的爸爸更好一些。
“晨曦,妈妈喝醉了!胡说八道呢。”段小钢腾出一只手,摸摸晨曦的头。
苏晨曦闪到一边,让他们进来。
苏黎还在哭诉着,“真的,我爸爸是被我气死的,如果当初,我听爸爸的话,没有毫无底线、不知羞耻地非要跟他,非要倒贴他,我爸就不会那么为我担心,他不会那么拼命工作,不会吸那么多烟,他今天一定还活着,那么我妈妈今天也还好好的。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苏黎看见站在门边的苏晨曦,她伸手试图去拉她,“曦曦,低到尘埃里开出美丽的花,那是屁话,低到尘埃里的是烂泥,就是活该被人踩在脚下。要想不被人欺负,就是要让所有人高攀不起。”
苏晨曦借着关门的动作,避开苏黎。
看着苏黎开始干呕,段小钢忙把她拖进卫生间。
苏黎抱着马桶坐着,呕吐的间隙,还在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段小钢看看站在卫生间门口发呆的眼睛红红的苏晨曦,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此刻,她就像这个初夏时节留在枝头的最后一朵小花,孤独无助地在风中瑟瑟发抖,马上就要掉下去的样子。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安慰人,从来不是他的长项。
苏晨曦把手里的水杯递给段小钢,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戴上她的大耳机,把声音开到最大,接着写她的作业,永远写不完的作业。
苏黎终于吐完,哭够、说够、闹够之后,段小钢让晨曦来替她换了衣服。她终于躺在床上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皱着眉、苦着脸,不停地翻来覆去。
段小钢轻轻带上门,走到餐厅,接了杯水喝下。想起苏晨曦那双噙着泪的大眼睛,他来到苏晨曦的房门前,看着她头戴着大耳机低头写作业的样子,又有些犹豫,不过,他最后还是轻轻敲敲门,想着如果她听不见,自己要不要像先前一样走进去。
晨曦却忽然转回头,“段伯伯,谢谢你送我妈妈回来。很晚了,你一路要注意安全。”
段小钢一愣,这小丫头在下逐客令?今晚是走是留,其实他并没有想过。听着苏黎哭着所说的那些话,他挺震惊的。
和梅还在的时候,他们夫妻一直努力想要为苏黎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想要有个人照顾她,帮她分担肩上的重担,她孤独倔强的身影,让人疼惜。他们也为她安排过几次相亲,最后总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男方热络得不行,而苏黎总是找各种借口推开。
和梅叹息着说:“这丫头心里有个死结,不打开,没人能再走进她心里。”
段小钢有些不以为然,他只是觉得那些男人都配不上她。
今天,他才发现和梅一直是对的。
对于苏黎的那段婚姻,其实段小钢知道的并不多,听小舞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那个男生跟着苏黎回来了,他们很快结婚生子,晨曦刚一岁,男人出轨,他们离婚,那个男人消失,再也没有任何音信。
如果不是喝醉酒,那些话苏黎永远不会说出来,永远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痛。
段小钢回到家,已经是午夜,门廊上的灯自动点亮,而门后面的整栋房子却像一个黑黝黝怪物矗立在那里。他点燃一支烟,坐到门前的藤椅上。
身后是他的家,他每天都怀着甜蜜与悲伤想起的家,现在,它黑暗、冰冷。
四年前,段小钢的儿子段同德到一中读高中,他选择住校,第一,段小钢和和梅很忙,并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第二,他也想早一点独立自主。
和梅说:“我们两个空巢老人自己去住我们的湖滨别墅,不要这个小兔崽子了。”
对于这栋房子,和梅倾注了所有心血,从设计到施工,她一步一步紧紧跟着。装修完成,和梅欢天喜地地买家具、买电器。她买了一个大大的烧烤架,说好了等迁新居那天,要把所有朋友请来吃烧烤。
那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一天,段小钢和几个朋友去打羽毛球,和梅约了苏黎和小舞去做头发。就在回家的路上,一个醉酒的司机就这样夺去了和梅的生命。
这栋房子里里外外都是和梅最爱的样子,段小钢觉得,这是他和和梅的家,虽然她一天都没有住过,可是,点点滴滴都是她的气息。然而,当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走来走去时,却又哪里都找不到她。
他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见过的一句话:我怕我忘了你,又怕我一直这样想念你。
早晨六点半,苏黎被生物钟叫醒,眼皮重得像压着一座山,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她想起昨晚和小舞像两个疯子一样一边说胡话一边喝酒,后来,小舞妈妈骂自己,具体骂什么,苏黎想不起来,再后来,段小钢送自己回家,自己好像又哭又闹的,闹些什么?也想不起来,越想头越疼。
苏黎伸手去摸通常搭在另一边的睡袍,居然摸到一个人,苏黎惊叫一声,一咕噜爬起来坐着。
“啊!怎么啦?”身边被惊醒的人也一翻身坐起来。
是苏晨曦,苏黎往后重重地倒回床上,还好是晨曦,没有酒后乱性,以后不能再喝酒了,这种酒后失控的感觉太糟糕。
晨曦也重新躺下,背对着苏黎,“妈,大清早的,不要吓人。”
苏黎侧过身,揽住晨曦的腰,把她拥在自己怀里,她的心肝宝贝,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了。
苏黎很快就知道,小舞在儿子满月那天早晨,把自己已经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交给王志。那么,明知道不愉快,为什么还要办满月宴呢?
“阿黎,以后,我的女儿和儿子的所有节日都要这么过了,满月、百天、周岁、生日、中秋节、春节、儿童节……所有重要的日子,我一个都不能错过。”
第一个到晨曦书院找苏黎的人是小舞的爸爸,苏黎忙不迭地站起来迎接他。因为他和苏鸿一起在建筑设计院工作,又是小舞的父亲,苏黎一直把他当自己的父亲一样尊重。
他看起来比满月宴那天又老了好多岁,“阿黎,那天阿姨是太难过了,才会那么说你,顾叔叔替她向你道歉。”
苏黎有些诚惶诚恐,急忙说:“顾叔叔,不用,不用,阿姨教训我几句没事。”
“阿黎,小舞一直听你的,顾叔叔求你劝劝小舞,给王志一个机会。王志已经跟小舞道歉了,他都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有多难,你最清楚。小舞还有两个孩子,她太难了。阿黎,你劝劝她,给王志一个机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娜娜和昊昊还那么小,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太可怜了。没爸爸的孩子有多可怜,你是知道的。”
苏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的,她不只一次地觉得自己对不起苏晨曦,让她从小就没有爸爸。
“我们也恨王志做出这种肮脏事,也巴不得他滚得远远的,可是,我去咨询过律师,律师说:离婚后,两个孩子通常会一人判一个,给他娜娜还是给他昊昊?你说,我们忍心把哪个孩子给他?他还说他两个都要。”顾叔叔摇摇头,眼睛红红地避开苏黎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