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几个月前有人来我们这安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反正现在手机有信号打电话了,也能联网。”
“哦……”她迟缓地哦了一声,眼神有些放空。
见祝吉祥玩得投入,她不好打搅,干脆拐去厨房找刘桂芳。刘桂芳在炕前烧菜,油烟将她熏出满头汗,她用袖口抹了抹鼻头的油,隔着烟雾,祝婴宁发现她老了许多。
像被白雪包裹的树身,银丝托着褶皱的脸,皱纹是她的树皮。
“阿妈。”
听到她的声音,刘桂芳朝她瞥来一眼,呀了一声:“回来了,宁宁?等我把这道菜烧完就可以吃晚饭了。”
“嗯。”祝婴宁走过去帮忙盛饭。
“本来让你弟骑牛车去镇上接你的,我在这炒菜,腾不出手,谁知他玩他那手机玩得根本听不进人话。”刘桂芳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现在是叛逆期,越来越不懂事了,叫他做点事比登天还难。也不知道男的是不是都有这个时期,唉……糟心的玩意儿……”
祝婴宁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米饭都盛好,端去屋里放着,再一一摆上筷子。
祝吉祥依然在玩手机,连头也没抬。她娴熟地端起其中一碗米饭,按以前的步骤泡软捣烂了,夹上几根青菜、几块腊肉,先去喂奶奶。
老太太又少了两颗牙,用瘪瘪的嘴缓慢地咀嚼米饭,一边嚼,一边拿浑浊的眼球瞅她,看了半天,嘻嘻笑道:“你这女娃娃眼熟的咧。”
祝婴宁心酸又无奈:“奶奶,你又忘了我。”
“记得,记得的。”老太太用手指着她,含糊道,“你是隔壁的春燕,你生的大胖小子和你一样招人稀罕叻。”
喂完饭,坐到餐桌边,刘桂芳把几道肉菜摆到她和祝吉祥眼前,又单独端给她一个小碗,里面装着两颗剥了皮的水煮蛋。她上下扫了她几眼,轻叹了一声:“还是这么瘦不伶仃的。”
祝吉祥往嘴里扒拉了一口肉,斜乜眼睛看她,笑道:“姐,你咋还是打扮得这么土?”
“……还好吧。”祝婴宁不知道该应什么。
祝吉祥又问她:“你在北京过得咋样,许思睿他爸妈有给你买东西吗?”
祝婴宁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一股无力,她看向祝吉祥,沉默了几秒,才答:“没有。”
“也是,看得出来。”他挑着肉吃,兴致勃勃地说,“你虽然在北京,可知道的东西八成还没我多呢。你听说过iphone吗?”
“没有。”
“这是美国的一款智能手机,触屏的,你知道触屏啥意思吗?就是可以用手指直接操纵屏幕,不需要再通过按键了,10月份的时候iphone4s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上市,引起了世界震动,我们国内明年估计也会上市,连我们老师都说这是一场划时代的改革。”
“哦……”祝婴宁下意识道,“那肯定很贵吧?”
祝吉祥翻了个白眼:“姐,你现在说话跟妈一个调调,一听就穷酸死了,一辈子的穷酸命。”
祝婴宁就没说话了。
她离开家之前,其实和家里闹得并不愉快。
那天陈斌带她回她家,对刘桂芳说许思睿他们打算把资助对象换为她。刘桂芳愣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困惑至极,问:“是不是搞错了,不是说好了让我们祥儿去吗,咋就突然换成宁宁了?陈老师,我这脑子实在不够用了,你给我说道说道。”
陈斌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解释兼忽悠,好不容易才让刘桂芳理解了事实。
刘桂芳是一个容易随波逐流的人,听陈斌说祝婴宁去北京,效果和祝吉祥去北京是一样的,她便有些懵了:“怎么会一样呢?女儿读完书出来是要嫁人的,儿子才能成就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
陈斌费尽口舌,试图让刘桂芳明白现在是新时代,妇女能顶半边天,结果还没说完呢,祝吉祥就在一旁吼了句:“妈——是姐,是她抢走了我的资助名额!她和那个许思睿认识,肯定是她打电话过去主动要求换人的!”
刘桂芳听不懂何谓新时代,何谓妇女能懂半边天,但她听得懂“抢”,她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女儿怎么能抢儿子的东西呢?
也是祝吉祥吼完那句话以后,祝婴宁才挨了打。
挨打完,直到她离开家去坐火车,她和祝吉祥都没再说过话。后来她偶尔会与家里通电话,但通电话的对象也仅限于刘桂芳,不包括祝吉祥。并非她不想和祝吉祥说话,而是祝吉祥主动在避着她。
直至今天。
她本来还以为祝吉祥愿意同她说话,就代表他们俩已经重归于好了,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她再呆也能听出祝吉祥话里带刺。
她选择避开他的刺,沉默着埋头吃饭。
祝吉祥挑完了盘里大块的肉,又夹了颗水煮蛋,刘桂芳轻声制止:“欸,这你姐的……”
“我吃一颗而已,我们家又不是穷得连颗蛋都吃不起了。”
坐了这么久的车,祝婴宁本就被颠得没什么胃口,眼下更觉得胀得慌了,遂对刘桂芳说:“我没什么胃口,剩下这颗你吃了吧。”
祝吉祥看向她:“你真不要?”
“嗯。”
他伸出筷子将剩下那颗也一并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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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祝婴宁把蛇皮袋拖到竹席中间,给刘桂芳介绍自己带来的年货。
除了食物和祝大山的药,也有少部分日用品,比如内部含棉的塑胶手套。
祝吉祥捡起来一看,嫌弃得不行:“这啥啊?你买这东西干什么?”
“这个手套是洗碗专用的,冬天戴着洗碗,手就不会冻出疮了。”祝婴宁答。
刘桂芳笑着接过来,在手里摆弄:“这东西倒是不错,实在。”
“……没劲。”他又翻了个白眼,问,“我的礼物呢?”
“哦,有的。”祝婴宁从蛇皮袋里扒拉出一只崭新的手表,“你读高中了,考试什么的肯定需要用到手表,我就给你买了一块。”
祝吉祥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问:“这什么牌子的?Swatch?”
“不是。”她笑得有些窘迫。
“多少钱?”
“六十多,我看我们学校的挺多男生用这个,就……”
“才六十多?!”祝吉祥立马把手表扔回了蛇皮袋,满脸嫌弃,“你好歹买个大点的牌子吧?这种手表我怎么可能戴得出去啊,这不存心让我在同学间丢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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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在这里也说一下,由于本文7.13/周日会从29章开始入v,我在28章的作话里写了排雷细则,大家可以看过排雷再考虑是否订阅。
第91章 水鬼
手表坠进蛇皮袋里衣服与衣服的夹隙,像被箭头射中的鸟。
屋内一时死寂,只有祝吉祥转身时从门牙缝隙漏出来的滋气声。
过了半分钟,刘桂芳将蛇皮袋里的手表捡回来,拿手指抹了抹表盘,嘴角牵出一个笑,说:“他不用我用,我觉着这手表挺好的,戴着多气派呀。”
祝婴宁也勉强笑了笑,略过祝吉祥这一茬,继续给刘桂芳讲解年货。
把带来的东西都介绍完了,她去到厨房,想要帮忙洗碗。
刘桂芳用胳膊挤开她:“不用,我洗就成,正好试试你新买的手套。你要是想帮忙,就去砍柴吧,不然过两天柴都没得烧了。”
祝婴宁怔愣片刻,往常祝吉祥在的时候,柴火都由他负责,她忍不住问:“祥弟没砍柴么?”
“叫了,他不肯去。他现在住校,难得回来一趟,我想着懒点就懒点吧,唉……”说到这,刘桂芳好像才恍然惊觉祝婴宁更是难得回来一趟,于是尴尬地笑着,找补道,“还是女儿省心,难怪现在外头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砍完柴就早点去休息吧,坐了一天车,肯定累坏了。”
祝婴宁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屋后劈
柴。
她连着劈了一个小时,劈到双臂泛酸,厨房里被柴垛填满,才简单去冲了个澡,躺到炕上睡觉。
去到许思睿家的第一天,她因为席梦思床垫太软而失眠了,只断断续续睡了四五个小时。现在回到家里,她又因为睡惯了席梦思而不再习惯硬邦邦的炕,辗转反侧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寻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身后是祝吉祥嘀嘀嘟嘟打游戏的音效,她听着这个声音,忽然由衷感到恐慌,觉得习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因为习惯,她可以长久忍受山里清贫的生活。
也是因为习惯,此刻她竟然失眠了。
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睡也睡不踏实,不知道过去过久,刘桂芳熄灭了帘子外的灯,爬到了炕上,压低声音对祝吉祥说:“还玩?收起来!不像样。”
祝吉祥小声嘟囔了句什么,祝婴宁没听清,可能是脏话,也可能只是语气词。
刘桂芳躺下来,挪了挪身体,说:“你刚才不能这样对你姐说话,她毕竟是你姐……”
“我不这样对她说话还能怎么说话?”祝吉祥扔开手机,忿忿道,“她抢了我去北京读书的名额,自己过好日子去了,剩我在鸟不拉屎的县城一中受苦,我难道还能好声好气跟她说话?平时装得那么无私善良,临到头来还不是只考虑自己,根本没顾虑过我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