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不知道该看谁,看了许思睿几秒,又忍不住瞥眼去看旁边陷入精神崩溃的刘桂芳,语言系统混乱:“我……可是……她……”
“我没在问你别的东西。”他手上使了些劲儿,逼她只能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
有一瞬间祝婴宁感觉全世界都在逼她,如果可以,她真想像刘桂芳一样放声尖叫,但是在嘴唇剧烈翕动后,她还是从唇齿间颤颤吐出了答案:“我当然……我当然想……”
说出来以后,她想起半年前他打来电话时问的那个问题,那时他挂断电话太快,她没来得及回答,延迟的答案话赶着话从她口腔里冲了出来,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在喊:“我肯定比谁都觉得不甘心啊!!”
这一嗓子吼得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吼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然而许思睿不仅没被她惊到,居然还笑了。
他伸手牵住她的手,用力一拽。
无需任何语言,仿佛与生俱来的某种默契,她被他拉得朝前踉跄几步,站稳以后,双腿已经自发奔跑起来。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如箭又如刀,想要生生将耳朵剜下来,可肾上腺素的飙升让祝婴宁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见他们竟然转身就跑,刘桂芳更崩溃了,哭喊着追上去,撕心裂肺喊醒村里熟睡的人。照明灯一户接一户燃亮,跑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有村民听到动静,一脸懵地出来围观。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时间容不得刘桂芳细细解释,她索性指着他们大叫,“有坏人要把我家宁宁拐走——!!”
大伙一听,个个都上火了,来劲儿了,居然有人敢大半夜闯进村里劫人?当村里人全死了吗?年轻些的操起扫帚水桶铁锹——一切顺手的和不顺手的东西追了上去,年纪大些的拿着手电筒跟在后头。
一群人乌泱泱朝他们追过去。
“我操……!”
许思睿本来只是想拉着祝婴宁甩开刘桂芳,谁知越跑身后跟着的人越多,堪称倾巢出动,十几二十号人跟山匪打劫似的手持武器凶神恶煞撵了上来。而且这股凶神恶煞怎么看都是朝着他来的。
他大半夜走到村里,本来就累得半死,没跑几步就觉得体力哐哐往下掉,一开始还能拉着祝婴宁,后面两人逐渐并排,再到后来,完全是她拽着他在跑。
许思睿很想说咱能不能先停一下,再跑他就要猝死了,他觉得可以好好先跟村里人把话说开。可惜祝婴宁跑得全情投入,手劲儿也大,像一辆力道惊人的拖车。奔跑的速度太快,他被风糊住嘴,完全张不开口。
在宽敞大道上跑出很长一段路,她看准时机,拉他冲进山里。
山里地形更加复杂,雪覆在泥上,湿湿软软。许思睿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去,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被她拖着跑了多久,身后村民的喧嚣才渐渐远去。
他们完全进到了深山里。
上一秒似乎还能听到村民的余音,下一秒便万籁俱寂,整个天地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他们此起彼伏的急促的喘息。
乳酸在他肌肉里发酵出尖锐的酸,他腿软得不行,想蹲下来,结果祝婴宁死命拉着他,不让他蹲:“刚跑完不能蹲。”
许思睿累得连脏话都说不出来,气喘吁吁道:“那我躺着。”
“好吧。”她大发慈悲松了手。
他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也不管什么洁不洁癖的事了。
祝婴宁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气喘匀了,腿也不那么颤了,才蹲在许思睿身边,小声问:“……你还好吗?”
许思睿躺在雪地上,大冬天的跑出满头汗,乌发黏着白腻的脸,像墨衬着瓷,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有气无力道:“你看我像好的样子?”
她认真答:“不太像。”
“……”
又躺了一会儿,他才翻坐起来,手掌撑在雪和泥的混合物上,吁出一口气,勉强攒足力气吐槽:“你们村的人是不是疯了,我们又不是私奔,至于这么追我们?”
说完才惊觉用词的不妥,靠,什么私奔!他脸颊爆红,恨不得把这句话撤回,可话已出口,只能强装泰然自若。
还好祝婴宁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句话上,她盯着树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思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些失望。
沉默片刻,她忽然问:“许思睿,刚刚在屋外,你没有劝我不管我阿妈,只是劝我换个方式管,为什么?”
他愣了愣,随即轻轻一笑:“我劝你不管,你难道会听?”
“你知道我不会听,所以才没有劝我不管的吗?”
“嗯。”
“那……如果是你呢?”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如果你是我,如果你遇上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他收敛了笑意,看着她的眼睛,神情忽然有些淡漠,像是隔着层毛玻璃,停顿了几秒,才答:“我不会管。”
“完全不管?”
“完全不管。”
“可我阿爸是植物人,奶奶又痴呆,如果不管,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他们会死……”
“那就死呗。”他说,“我不觉得愚昧有任何拯救的必要。”
她的心便重重跳了一下。
许思睿说这句话时眼神冷得吓人,她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仅仅只是在回应她提出的情境,还是说这也是他对周天澜的态度。在他眼里,周天澜是怎样的存在呢?是和许正康一样的愚昧之流?是死了也无所谓?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问。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看气氛有些尴尬,许思睿打破沉默,说:“你不用跟我一样。”
“嗯。”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头看着手臂。
“不过,我确实还挺好奇……你到底为什么非想着拯救他们。”他曲起一条腿,手托腮,弯起眼睛,眼底含着几分好整以暇,“拯救这些人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我没这么大的能量,顾好自己都累死了。”
“你说得对,不过……”她抠了抠裤子,鬼鬼祟祟地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不能笑话我。”
看她如临大敌的表情,许思睿已经想笑了,但还是憋着笑,严肃地点了点头:“好。”
“因为我觉得……”她垂着睫毛看向地面,“如果愚昧就代表着活该去死,代表着要被毁灭,那以前八国联军侵华的举动岂不是也可以被洗白成正义之举了吗?毕竟那时的国人全是愚昧的国人。我希望我能像革命先烈那样,行拯救之事,而不是毁灭之事。而且,我不想再看到愚昧代代传承下去,一直祸害新的人了……”
“操。”许思睿惊呆了,“你居然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祝婴宁抬头看了眼他的脸,恼羞成怒地大叫:“你刚刚跟我保证了你不笑!”
“我没笑啊。”
“你笑了!!”
她扑上去掐住他的脸。
许思睿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脸因羞恼,整个都红透了,一边试图用暴力压制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一边毫无气势地为自己声辩:“我知道我现在很弱小,别说别人了,连自己都救不明白,可是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许思睿——你不许再笑了!”
他终于收了嘴角恣意的笑容,伸手制住她的手腕,不然感觉脸颊肉都要被她拧下来了。
虽然没再笑了,可他的眼神里仍夹带笑意,不是取笑,而是一种更柔缓更漫长的笑意。
他看着她黑浓且灵动的瞳孔,沉声嗯了一声,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第94章 出逃
他的手很冷,但可能是因为她的手腕太烫了,脉搏如发动机,搏出一股热意,将他们肌肤交接处煨得微微暖烫。
她也轻轻嗯了一声。
才刚说完,远处山林又隐隐约约传来由远及近的人声。他们同步竖起身子,警惕地看向噪音来源,像两只受到惊扰的鹿。
“要跑吗?”许思睿问。
祝婴宁沉吟片刻:“跑。”至于安抚刘桂芳的事,可以等到了北京后再打电话跟她沟通。
她借了只手给他,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逆着人群来的方向,牵着他在深山里狂奔。
入夜不进山是村里人的共识,祝婴宁也极少违背这条共识,越是靠大自然吃饭的人越对自然怀有敬畏。但此时情况特殊,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回忆着山里的路况,带领他在山间小道上灵活地穿梭。
最后有惊无险地从山的另一侧绕回了山下主路。
“现在几点了?”她问他。
许思睿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出头。”
“行,那等等。”
“等什么?”
“四点半左右会有其他村的人赶车从这里路过,到镇上卖菜,我们可以搭他的顺风车出去。”
到了将近四点半的时候,道路一侧果然冒出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一个老得像核桃仁的老头颤巍巍骑着车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干瘦的手指如枯木般抓在车把上,皮肤勾勒出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