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脏?”许思睿脸都皱成了一团,盯着水垢斟酌半晌,最终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将杯子一把推回祝婴宁怀里,“算了算了,我不喝了,我吃饭吧,你们家的饭碗不会也有水垢吧?”
祝婴宁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堪比锅底了,跟进屋里的摄像们面面相觑,眼神在“有素材了”和“打起来怎么办”之间来回切换。
刘桂芳见气氛不妙,赶紧出来调节,赔着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家的饭碗洗得很干净的,阿姨特意准备了拿手好菜等着你呢,阿姨最擅长做馕饼了,村子里没人比我做得好,你一定要尝尝!”
说着回身匆匆忙忙端出一碟馕饼,并嘱咐祝婴宁摆好餐桌碗筷。
所谓“餐桌”,便是一张四角折叠矮几,往屋子正中间的竹席上一放,大家席地而坐,这就算餐桌了。
竹席同样黄不拉几,缝隙里嵌满了经年累月的污垢,许思睿觉得这个村子不该叫祝家村,应该改名叫黄家村才对。面对刘桂芳热情的“你坐呀,坐呀”的招待,他嘴角抽了抽,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站着吃就好。”
“那你吃馕饼,多吃点,瞧你这孩子瘦的……”刘桂芳一边说一边徒手抓了个馕饼塞给他。
油腻腻的馕饼眼看就要糊上他的衣服,许思睿像看到脏东西一样,吓得连连朝后退,脱口而出:“为什么要用手抓?恶心死了!你刚刚洗手了吗?”
摄像机正对着他们,将一切都记录在内,刘桂芳窘得快哭了,嘴唇哆嗦几下,勉强挤出一声细弱的应答:“我、我洗了的……”
“你刚刚帮我提完鞋根本没洗手!”许思睿毫不犹豫地揭穿她的谎言,又往后躲了几步,目光扫到刘桂芳长满冻疮的手指,以及油得反光的馕饼,顿时食欲全无,“算了算了,我不吃了,反正饿一晚上也不会死……你们家洗手间在哪?”
“洗手间?”刘桂芳又怔了怔,直到祝婴宁凑到她耳边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大悟,“哦哦,茅厕对吧?有的有的,阿姨带你去!”
“茅厕”这个表达一出来,许思睿的心就凉了半截,跟在刘桂芳身后走了一段路,看到所谓的茅厕后,他忍不住笑了。
被无语笑的。
建在屋外的一个小茅房,墙顶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灯泡上面趴着一只大扑棱蛾子,地面则是人工挖就的旱厕,脚的位置垫了两块木板供人踩踏,中间的洞口通向贮粪池,恶臭扑鼻。
刘桂芳搓了搓手,尴尬地笑道:“平时粪池都是宁宁清理的,她很勤快,都会及时拿去沤肥,今天忙着去接你,才稍微耽搁了……”
许思睿捂住口鼻,喉咙抑制不住地干呕:“停,别跟我讲这些细节,我不想听,你告诉我上完厕所去哪洗手?Yue……”
水可以不喝,饭可以不吃,但三急确实憋不住,就算用了这个厕所会做整宿噩梦,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上了。
“哦,哦!洗手的地方在屋后。”刘桂芳像是怕他嫌弃,殷勤地解释道,“是山泉水,很干净的,还有一块新开封的香皂,是我们宁宁特意去镇上买的……”
话还没说完,茅厕的门就在她眼前甩上了。
刘桂芳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握着双手讪讪退开。
同简陋的茅厕搏斗完,又用香皂洗了三遍手,许思睿才摆着臭脸回到屋里。
由于空间狭小,屋子里只留下了一个摄影师,他同刘桂芳、祝婴宁一起坐在餐桌周围,三人眼巴巴望着他。
“看我做什么?”
许思睿的耐心已经快见底了。一路走来的所有东西都在刷新他的三观和认知,他原本还打算在镜头前维持一个好点的形象,现在?屁的形象!他满脑子只剩下离开。撑过今晚,他绝对要想办法逃离这个鬼地方。向他妈撒娇哭闹也好,给他爸下跪求情也好,反正一定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会折寿。
摄影师解释道:“她们要等你一起吃饭。”
“不都说了我不吃吗?”许思睿最烦这种自我感动式的行为了,“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
刘桂芳担忧地劝道:“这怎么行呢?你是大小伙子,正在长身体,今天又奔波劳累了一整天,多少还是该过来吃一点的……”
平时在家里,就连周天澜都不敢这样唠叨他,许思睿没想到换了一个陌生环境,他居然还需要听人念经,本来情绪就处于爆发的边缘,被刘桂芳这样一烦,瞬间火冒三丈:“我靠,我真是服了,你听不懂人话吗?都说了我不吃我不吃,做的什么猪食也敢叫我吃,非要等我吃了以后吐你身上才爽是吧?”
他吼完,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寂,刘桂芳噙着泪,难堪地垂下脖颈,祝婴宁则梗着脖子,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他,眼睛都气得要喷火了。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摄影师尽职尽责地调整镜头,将镜头对准了许思睿愤怒的脸。
“我**!”许思睿没想到这人这么没眼力见,飞起一脚踹向摄像机,将镜头盖踹了下来,手指指向摄影师的鼻子,“你再拍!”
摄影师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爬去将镜头盖捡了回来。
发泄完怒火,许思睿心里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一些,他无视其他人的难堪,迈开步子,朝屋子里侧走去。
这间房子不大,分为里外两个部分,外面——也就是入户处,铺了一张很大的竹席,是祝婴宁一家人平常的活动空间,竹席四周的边隙乱七八糟堆积着各色杂物和一张狭长
的书桌;里面——许思睿正打算进去。
里外两部分被一张从天花板垂到地板的帘子隔开了,他伸手拉开帘子。
本以为里面会是比较隐蔽的卧室,可以供他独自坐着歇歇脚,但这期望注定又要落空了,因为映入眼帘的并非卧室,而是一张大炕。
炕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命不久矣的七旬老人,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嘴角挂着一串涎水。看到他,老太太嘴里咿唔两声,吃吃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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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觉冲击太强,许思睿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张着嘴巴呆愣半天,才指着床上的老太太,回头问,“她是谁?”
“是我婆婆,老年痴呆,中了风,有点偏瘫,平时都躺在床上。”刘桂芳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回答。
偏瘫两字让许思睿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比如大小便失禁、流口水,尽管没有闻到什么实质性的怪味,他还是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目光在炕上扫荡一圈,艰难地问:“别告诉我这就是我今晚睡觉的床?”
刘桂芳赶紧说:“别担心,炕里烧了柴火,暖得很,饱管不会冻到你的。”
操!根本不是会不会冻到的问题。许思睿快要崩溃了,他发现自己的脑回路老是和这家人对不到一起:“谁管冻不冻了,我的意思是——我今晚难道要和这个痴呆老太婆一起睡?”
痴呆老太婆这个说法不好听,刘桂芳被他凶得愣了愣,脸上笑容像纸揉出来的一样苍白:“我婆婆平时都是我在照顾,她看着虽然傻,但是一点都不脏的……我们、我们家不大,除了这个炕,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你叫许思睿是吗?”
众人的目光循着声音落在祝婴宁身上,许思睿也看了过去,见她挺直腰背蹲坐在地板上,眼神冰冷:“请你对我阿妈和奶奶放尊重点。”
“宁宁!”
刘桂芳大惊失色,赶紧扯了她一把,拦在她身前,讨好地笑着,朝许思睿一个劲儿哈腰点头,“你别听她的,她就这脾气,倔驴一个,古板得很!什么尊不尊重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哈哈,哈哈……”
许思睿听了祝婴宁的话,本还有些恼火,想要同她辩驳一番,但刘桂芳过度卑微讨好的姿态生生将他争吵的兴致都磨没了,整个人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由于许正□□意做得好,从小到大,许思睿没少听到来自他人的恭维,听得多了难免反胃,也导致他对这些东西比寻常人更敏感。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那点权势金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说难听点,和路边乞食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
兴致没了,许思睿连说话都提不起劲儿,丢下一句“反正我不睡这里”就出去了。
他坚持不吃不喝也不睡大炕,刘桂芳头疼得很,劝了几句,见越劝他越烦,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只好退而求其次,对他说:“那阿姨把书桌收拾出来给你好不好?你不想睡床,好歹去书桌上趴一趴……”软磨硬泡说了半天,说得嘴皮子都破了,才将他劝回来。
于是当天晚上,祝婴宁一家人去炕上睡下了,摄制组在他们家附近打睡袋,只有许思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对抗漫漫长夜。
他把手机拿出来,尝试着给家里人发短信,可惜深山里信号太差了,什么消息都发不出。他捣鼓来捣鼓去,见消息递不出去,手机电量倒是快没了,这村子里看起来也没地方给他的手机充电,为免弹尽粮绝联系不上家人,他想了想,还是给手机关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