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不怕吗?
赵玄序置若未闻,没看他,低头去检查闻遥手背的伤口。
荷娘听了个大概,隐约猜测到赵玄序的身份,微张开嘴有些说不出话。
闻遥把手抽出来走到她身边:“不怕,这事到此了结。往后你们安生做生意,一如从前,没人会来找你麻烦。”
“这真是……多谢姑娘。”荷娘蹙眉,弯唇笑一下,眼眶没忍住泛起微红,说话点点哽咽。她孤身一人从永州到汴梁鬼市来开食肆,不是寻常女子。但对着方才那自称与厂监督主有干系、硬是要纳她为九房小妾的男人却还是没办法。就刚才那么点工夫,她已然想好收拾变卖店中物什,与伙计分了离开汴梁。
“谢什么。”闻遥知晓这些年荷娘对郝春和的照顾。
当初郝春和一个小老头心灰意冷从西朝回返,千里迢迢跑来汴梁,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又不肯重操旧业劫富济贫,又不想被人认出身份,不接走镖的活计,只能浑浑噩噩混在汴梁。是荷娘给郝春和一个容身之所,不至叫他颠沛流离。
郝春和要留下来帮荷娘清理店中被砸碎的桌椅,闻遥与赵玄序先行离开。荷娘看着闻遥的背影,突然对着拧抹布的郝春和道:“她是星夷剑主闻遥?”
郝春和动作麻利扶起桌椅:“认出来了?”
“最近江湖上再没有比闻遥和兖王更出风头的人。”荷娘瞧着郝春和:“你这死燕子,没想到还认识这种大人物……这些东西先别收拾了,去厨房把那些鸡鸭宰了。今儿不做生意,我们自己吃一顿。”
而闻遥从鬼市出来,坐上马车都还在想着方才那男人叫嚷的话。
“官兵帮他,难不成他真是宋明德的哥哥。”闻遥喃喃道:“基因突变啊,一点不像。”
宋督主性格如何暂且不提,一副皮囊是实打实的漂亮。方才那男人说周正都勉强,与宋明德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两三年前,宋明德从外面接回一个哥哥。”赵玄序漫不经心:“要是这人,宋明德回来叫他来领便是。”
话是怎么说,但你都把人关东狱里去了。等宋明德从宿州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到的不会只有具死尸吧?
以东狱地严苛程度来看,闻遥这个担心是很有可能的。还好在它成为现实之前,宋明德及时从宿州回来了。
这几日武召司陆续有二十多人加入,编成小队混入军中,做各将军手下将领。闻遥作为挂名提司什么事也没有,乐得清闲。
一日,汴梁城门边响起马蹄声,城门大开,守军卑躬屈膝。月余前去宿州解决水患推行改稻为桑的宋督主回来了。一回来,一刻没有停歇,从城门口就挥鞭策马直直奔向兖王府。
恰逢今日十二军中有急事,赵玄序刚才临时出去一趟。闻遥喊他带些白糖糕,自个儿待在花园里,摆开满地竹条编竹筐竹篾。
上回她带着阿音去逛街,阿音看中个做成狸奴脑袋模样竹篓子。可惜那是叫人家订走的,没买到。闻遥哄阿音开心,亲口允诺要亲手编一个竹篓送给她。
话都说出来了,那就编呗。
闻遥拍拍手,看着满地凌乱的竹条子,对进来禀话的女侍说道:“叫他过来吧。”
园子门口花卉掩映,一派生机盎然、锦绣迤逦,假山之后摆着一副双面刺绣的华贵屏风。闻遥盘腿坐在地上,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角亮红的衣袍从屏风后赫然摇曳而出,一双黑靴踩在兖王府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她嘴里咬着竹条,抬眼看到宋明德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看过来。
出去大半个月,宋督主半点没变,依旧阴郁苍白。眼珠子黑黑沉沉,面无表情,不见欣喜也不见怒容。
“来赎你哥啊。”闻遥乐了,扯出竹条把最后一点编好:“那真是你哥?”
宋明德阴沉沉反问:“你觉得不像?”
“诶呦。”闻遥反问:“你觉得像?看不出来啊,宋督主还挺谦虚。”
宋明德一动不动,仿若定在原地,静静打量着闻遥。今日天气好,太阴暖融,她没高束头发,只用带子绑着垂落在腰侧。宽大的袖子系在手臂上,脚边散乱满地竹条。
他奔波多日也不觉得累,这会却突然被股蓬蓬的朝气燎到眼,忍不住一眨。
“放人。”宋明德把手背在身后,拇指按着玉扳指开始转。他打量着闻遥,慢慢道:“要什么,尽管提,我能给的都会给。”
哇。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没想到真有亲情。
“什么都不要,人在东狱,你带回去好了。看好他,要是再敢跑去找麻烦,我当场打死。”闻遥低头继续编篓子。
她手上篓子是蝴蝶模样,勉强能看出轮廓。
宋明德垂眸,忽而迈步走近,很矜贵地把周围的竹条子捡起来收拾在一边,盘腿在闻遥身边坐下。
他捡起两根竹条按在一起,居然就这样认认真真编起来,手法还很熟练,一根一根朝着里添加竹条。不过一会儿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竹蛐蛐就趴他的手掌心。
闻遥手上没动了,看着他编完:“宋督主手艺很好,博学多才。”
“没进宫的时候靠这个过活。”宋明德手上拿着竹蛐蛐,坐在地上的样子有点不像阴郁残忍的宋督主。他把蛐蛐放在地上,看向闻遥手里的竹篓子,问道:“你要编什么?”
“猫头竹篓。”闻遥加一句:“我得自己编啊,要送小孩儿的。”
宋明德没说话,又抽出两根竹条子压在手指上。没过多长时间,他修长白皙的指间就冒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猫头。
闻遥惊叹宋督主心灵手巧,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看出一点门道,放下手里的蝴蝶篓拿起竹条,也跟着编出一个猫头的样子,比起先前的蝴蝶看上去精致许多。
“多谢多谢。”她大喜:“多谢赐教。”
宋明德没说什么,又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拎着猫猫头自顾自大步走出门。
第82章 打杀
门外,一排腰挂长刀的青衣番子手牵缰绳站在大街上。周围行人见之如见猛虎野兽,纷纷掩面避行。
宋明德大步从兖王府朱门内走出来,那站在最前面的番子登时弯腰迎上,把手中的缰绳递出去:“主子。”
“去东狱,把人带回府。”宋明德言简意赅,利落翻身上马。竹编猫猫头被他单手握在掌心,他的另一只手拽着缰绳,狠狠抽在马脖子上,策马奔离。
厂监督主出门一月有余,今日总算归来。府中下人接到宋明德回来的消息,早早洒扫打理好事宜,在府门口恭敬站成两排。
宋明德下马,缰绳随手一扔,头也不回龙行虎步大步走向书房。青衣番子跟随身侧,说道:“督主,都查清楚了。宫中共进三名道长,都是孙才善从闽南搜刮入宫。道场、道观还有加收生辰纲之事,也是他撺掇陛下去做。”
他语气不善,有些轻蔑。为着这区区一个孙才善,自以为有冯贵妃撑腰,居然有胆子趁督主下宿州时贴上去向皇帝示好谄媚。
“撺掇?”宋明德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有些沉闷的香一下子冒出来。他意思不明地冷笑一下,语气没多少对九五之尊的恭敬,反倒有些嘲讽:“若自己没这个意思,旁人就算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去做。”
番子不敢接这话,另起话头,继续说道:“还有那苏嫔——现在的苏妃。您出去的时候她给我们递了条子。底下人按照您的吩咐,帮她把肚子里的孩子送走了。”
宋明德面色不改:“尾巴扫干净了吗?”
番子:“处理得很干净,从开始到最后都是我们的人。”
几句话的功夫,宋明德越过种着翠竹的庭院,穿过层层垂落珠帘,走到桌案前。他伸手铺平一张宣纸,很有眼力见的番子立即往砚台里加水磨墨。
宋明德提笔,微微弯下腰凝神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宋督主是秉笔太监,一手字写得尤其好,行笔峥嵘孤高,清荣风骨。就算是一直攻讦他的文人清流,对着这手字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你将冯贵妃宫里的事拿一件出来。”宋明德写完秘信,交由番子:“我不过出去一段时日,孙才善就敢仗着她越俎代庖,该吃点苦头。”
“是。”番子双手伸到头顶接过密信:“太医院还说,这段时日陛下丹药用的厉害,这样下去身子里丹毒淤积,恐有损龙体,我们要不要着人去拦一栏?还有孙才善需不需奴才寻个错处调他入厂监?”
只要人捏在厂监,搓扁揉圆还不是由着他们。
“不用麻烦。”宋明德语气轻飘飘,垂下的眼睫浓密的像一道黑色弧线:“至于孙才善,就叫他染病,去了吧。”
前一句话在说皇帝,后面一句话在说孙才善。
番子闭上嘴,躬身,悄无声息退下。
偌大奢侈的书房内就剩下宋明德一个人。
他背手站在桌案桌前伫立片刻,忽而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猫头竹编放到眼前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