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许久不应,等一旁太监端着盘子的手臂开始颤抖才端起清心汤,沾沾唇角,缓缓开口道:“凡俗政事,果真是扰人清修。明德,你刚回来,许久没看那帮人吵架。今日见到,觉得如何啊?”
“诸位大人皆是肱股之臣。”宋明德清隽的眉目拢着一层阴翳:“心优则乱,尚在人情之中。”
“朕自是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国事好。”皇帝幽幽道:“朕是皇帝,是天子,自然也是一心为着天下黎民百姓。可你看看,今日不过一妄悖之徒几句言语挑拨,那些举人和百姓就做出如此之举,全然不顾朕派使往北是为护住如今的太平盛世。”
“他们空有一腔热血,看不到北辽兵强马壮。若是朕选了第二条路,天下人岂不是要戳破朕的脊梁骨?”
帝王话到后来已有怒音。
一旁的太监宫女早颤巍巍跪下,神志贴在地上,偌大书房寂静无声。下宋明德一人站在一边面上依旧没什么大的神色波动。
“陛下言重。”宋明德声音偏清,缓缓说话时便像极一把窄利的刀,带着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寒光:“普天之下,天子最为尊贵。江山是陛下的江山,百姓是陛下的百姓。陛下为人君,自是没有人胆敢妄议陛下。至于那些闹事的举人百姓,愚昧之才尔,成不了大事。厂监自会会陛下排忧解难,陛下无需在意。”
真是好一番奸臣当道、摄威擅势的发言。
偏偏皇帝喜欢。
九五之尊缓缓道:“好,为人臣者当似你。如今悍臣满朝,各有各的心思,唯有你最得朕心……朕听闻你那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哥哥醉酒落水淹死了?”
“是。”宋明德垂着眼:“先前奴才在世的便只有这个哥哥。到底是强行寻来的,亲缘浅薄,只能做几年兄弟。”
“人命如灯,飘忽不定,自有命数。”皇帝挥手,开了天恩:“将你兄长的牌位送去九阳道长观中吧。收受香火,好为下辈子积福。”
九阳道长便是孙才善这次找来的得道术士,有几招把戏,很得皇帝宠幸。不仅赐下爵位宅邸,还在汴梁城为他修建了道观,是近日御前头等大红人。
“陛下隆恩。”
宋明德垂头,唇边笑意似有似无,冰凉无际。
自古为帝者都是自己卧看江山,容不得旁人在自己塌边指手画脚。皇帝眼中可没有忠臣奸臣,也没有雍王党秦王党,只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想听的话。有些话由一个贤明有为的皇帝来说不太恰当,由他宋明德来说,那便是刚刚好。
“那韩兆,要在厂监好好看顾。”皇帝抬手理着自己身上的道袍,缓缓道:“莫要叫他死了。”
第86章 王老爷子
且不论楼乘衣在北辽如何搅风弄雨、拾级而上,韩兆被捕入厂监,先前带头闹事的举人经由一众文人求情倒是捡回一条性命。皇帝愿意得一个良善之名,打发其三年不得科举便就叫他回乡去了。
第二日,闻遥精神抖擞从床上爬起来,用过早膳,拎上星夷剑翻出窗户练剑。赵玄序驻足廊下,注视她翻挑起身,星夷剑锋绽开寒光刺破空气发出赫然声响。
千影悄无声息从后面走上来,说:“主子,人带过来了。”
赵玄序恍若无闻。待闻遥一段剑式落下,他往前一步,开口唤道:“阿遥,今天吃白糖糕吗?”
闻遥停住手,侧脸:“你出门啊。”
“嗯。”赵玄序点头,道:“食甜旺肝火,不要白糖糕,我带些饮子回来如何?”
这段时日天气急剧回暖,特别是午后,日头也能晒的人头昏脑胀。
闻遥:“好哦。”
赵玄序遂转身出长廊,迈步出府。兖王府台阶下停候一架马车,他提衣迈步而上,马车缓缓驶离到宫城红墙外一道小门前停下。小门开着,内面停一顶软轿。两个宫人从里出来,手脚麻利打开马车下的一扇缺口,从里面抗出一人俑扔到轿上。
人俑一动也不动,白布盖过全身,手脚处勒死麻绳。厚厚的白布湿濡地贴在麻绳上,炸开一团醒目的猩红。四肢无力垂下,竟是被挑断了手脚经脉、
软轿悄无声息从小门离开。
半炷香后兖王殿下入宫探望令嫔娘娘。
依旧是空荡破落的宫殿。令嫔长发披散,脸颊凹陷,畏畏缩缩靠在脱漆水缸边发怔。赵玄序步履轻缓踏入这四方院子,侯在两边看守令嫔的宫女见到他及他身后两步搬着的人俑宫人后,一语不发垂首退下。
赵玄序在令嫔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他略一偏头,两个宫人手脚麻利放下人俑,将捆扎的麻绳以及白布掀开。白布浸染香料,很好吸收一部分的血腥味。现在一解开,热气哄哄的浓烈腥锈气腾腾泛开。
赵玄序站着,眼睫垂下,睨着靠在水缸边的女人:“我把他带来了。”
令嫔一动不动,眼睛虚焦定在半空中,伶仃的手指开始一下一下扣着身边水缸的陶面。
赵玄序眉目间噙上深冷意味,衣袖晃动,往旁边侧过一步。
宫人之一从袖中拔出一把刀,刀尖对准从人俑中剥出的人,狠狠扎下去。
柳连城被割掉舌头,牙也没了。眉毛下面两个血窟窿淌着脓水,宛若一尾被刮去鳞片的白鱼,躺在砧板上泛着黏糊臭气。一刀狠狠扎进血肉,柳连城早对痛楚麻木,只是闷哼一声,胸膛起伏。
这一声就够了。
令嫔回神,仿若散掉的魂魄聚拢一点,被情郎笼罩在迷雾中昔日轮廓吸引,一点点转过头,目光落在手脚锯断挂在宫人身上的男人上。
她认出了这是谁。
霎时,令嫔惊惶地打起颤,口中喃喃,踉跄起身朝柳连城走去。等靠近血腥味传来,情郎身上昔日迷雾被扯开,令嫔已经混沌成浆糊的脑子清醒一瞬,垂目却对上两个生漫腐败黑肉的血窟窿。
那里本该有一双格外多情的眼睛,给她异国他乡、深宫里的慰藉。
现在眼睛不见了,白糯蛆虫在肉坑里翻卷身体,男人面颊泡水似的苍白。
“啊!”令嫔尖叫,双手胡乱拍打往后退,一个不稳狠狠摔在地上,手掌蹭出两道血痕。她怕极,牙齿关打颤,缩着手脚蜷在地上呜呜流眼泪。
“今天是你的生辰。”赵玄序无动于衷:“今天送他上路,免掉他的苦楚,也让你们临终见一面——这样的生辰礼,你应当喜欢。”
此话他说的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嘲讽。
原本柳连城在他手上还能活好长一段时日。白让屈服赵玄序淫威,三天两头往地牢里面跑,去救半死不活的柳连城。每次从昏不见天日的腐朽地牢里出来,白让抬头看外面暖呼呼的太阳都想掉眼泪。
他好好一个医者,刚刚也是在救人,可就是觉得做了大孽。
“我爱之人,也喜爱我。”赵玄序瞧了令嫔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上苍眷怜,天地之大,她独留我身边,待我极好。她回汴梁时拜过燕苍,我会跟她往西北大漠见她师父,便是拜过高堂。”
他破天荒、头回在令嫔面前说这么多话,甚至眉眼带笑。说完,朝旁边伸出手,拿着刀的宫人立即恭恭敬敬把刀放在他手上。赵玄序漫不经心,刀面在指尖抹开:“往后,他就留在这陪你。”
从始至终柳连城都如死狗一般没什么动静,利刃穿透他心脏时也没有丁点挣扎反抗。甚至嘴唇一动,嘴角咧开,流露出解脱的快慰。
赵玄序眉目颜色浓而鲜明,眼尾泛红,显然畅快至极。他拔出匕首带出一串弧线的鲜血,红绸般落在哆嗦成鹌鹑的令嫔身上。令嫔便好似被火燎到,往前扑在地上,指甲都折断了,胡乱蹬腿捂着脸大声哭嚎。
赵玄序歪着头,眼里无甚情绪地瞧着她。他握着匕首的手垂下,落在袖中:“把柳连城埋在令嫔床下,往后好好照顾她安寝。”
偌大一个宫殿,外殿门扉紧锁,宫人徘徊在外,对里面的动静置若未闻。宫人手脚麻利,挖开地砖将尚且温热的尸体埋在令嫔床底下。赵玄序没再看令嫔一眼,扔掉匕首转身走了。
“你!”令嫔这时候忽然追出来,被宫人死死按住趴在地上。她眼睛血红,口齿不清地叫骂:“怪胎,坏种,你该死,你去死!”
旁人听的心惊胆战,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也埋到地底下去。
赵玄序却是浑不在意,大步流星离开这座困兽一般的宫殿。往日旧影重重被他抛在身后,他眉目豁然,满心记挂御街边有家饮子店专卖乌梅渴水,卖的极好,过午就没,他一定要叫阿遥尝尝。于是出宫后赵玄序弃掉马车,身后随侍远远跟在身后,长街纵马而去。
闻遥自是不知道赵玄序做什么去,她在花园陪郝春和考矫暗卫身法。
她蹲在一边瞧,暗卫虽然一个个都蒙着脸,却依旧能从他们眼睛里瞧出一点灰败。赵玄序走进来的时候,闻遥略略转过头,眉目带笑看向他。
“什么饮子啊。”她怕拍手站起来,飞快凑到赵玄序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