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遥看向相王,相王也没去看赵玄序,反拍着肚子冲她弥勒佛似地乐呵笑。
“你们磨蹭好半天,可算到了。”雍王迎面走过来,笑得如沐春风,口吻亲近自然,略带抱怨:“还当你们不下来,我这有对钧窑龙耳杯,上等的成色,正准备给你们送上去。”
闻遥到现在已经很熟悉雍王这番说话调调,反正他笑她也笑。
闻遥开口道谢:“多谢雍王殿下。”
雍王也是当真好气度,冲闻遥点头:“自家人,不用这么生分。快进去坐,一会儿曲水宴就要开始了。”
赵玄序此时倒抬眼看他,垂手自衣袖间拉过闻遥的手与她五指紧紧相扣,掠过三人向前面花厅去。闻遥与秦王擦肩而过,后者玄衣金冠,从头至尾面色不变,薄而直的眼睛垂下,冷淡万分。
居然没有阴阳怪气一句。
闻遥略感惊讶。
秦王武勇张狂,路边茶楼敢当街箭射赵玄序车架,可见其狠厉气性。今日又是差人拿东西上门来找赵玄序,又是站在一边不说话,真的好有些诡异的违和感。
闻遥迈步往前走,想着过会儿桌上的酒水不得有毒吧。
周围都是人,一路上她与赵玄序走到哪儿,哪儿的视线就齐刷刷看过来,犹如热针滚在背部。大半都在看她和赵玄序相握大的手,光天化日之下,惊世骇俗。可偏偏干出这事的是赵玄序,皇家别庄,这么多人,愣是没一个人敢发表见解。
至此也没有什么问题。走到里面去,一旁侍立的仆从捧着珠帘欲言又止,不敢看赵玄序,只敢瞧着闻遥。哪怕是各家心照不宣的相亲宴,也是男女分席。中间用杆子挂着竹帘,中间石板地上刻着流杯渠,汤山上引来的泉水从中间汩汩而过。
闻遥手腕一转当即从赵玄序手里抽出手来,没看他,朝一旁侍女道:“劳烦姑娘为我带路。”
侍女松下一口气,点头挑起一边帘子,恭敬道:“这边请。”
此番场景似曾相识。
闻遥迈步走进去,里面笑语晏晏就顿时消弭。庭院零零散散坐着不下三四十人,皆是钗环銮佩,容色娇妍。
雍王妃穿着宝蓝对襟百迭,坐在最上首弯着眉眼抬手朝闻遥招了招:“闻姑娘,快过来。今日外面日头不小,坐下吃口茶。”
她指指左下,旁边的丫鬟婆子立即给一张空着的桌案添茶水。闻遥一路往前走,看到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有昨日到庄子外瞎转悠的小姐们,还有上回在春蒐围场给赵玄序送东西的小姑娘——好像叫尹怡莼,后来听高少山说是十二军将领的女儿。
“闻姑娘,用不着拘束。”雍王妃与雍王很是有夫妻相,温柔端庄,面上笑容温柔。
闻遥看着她,没忍住,眉目也柔下一些:“不拘束,就是方才在外面看着院子里的水渠,有些好奇。”
她可以清楚感受到雍王妃的温柔与她夫君和皇后略显虚假的菩萨样不同。雍王妃眉眼纤弱,自带三分清愁如黛,一眼看过去便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且半点看不出先前延陵徐家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她看向闻遥的眼神煦煦,没恶意。
“那是流杯渠,宫里头是有的,待会就在那开诗宴。”雍王妃温温柔柔笑起来:“外面廊下还有投壶,你有兴趣就去耍一耍。”
闻遥笑着点头应下,目光在雍王妃面上一扫而过。
施了粉黛,颧骨扫了胭脂,瞧起来精神头饱满得很。仔细一看,又觉得眼下虚浮,说话声音沙哑软绵,像害了病。
雍王妃的身子好似的确不大好,常染病喝药。成婚多年,与雍王伉俪情深为外人称道,两人却一直没有子嗣。
闻遥扣住一旁温热的杯盏,抬起往嘴边送。
动作到一半,她忽而察觉到一道极其强烈的注视目光,不由得顿住抬头看过去。
尹怡莼不避不闪,手紧紧握着桌角,面带愤恨瞧过来。她在心里已然将闻遥骂上一百遍,好一个放荡不堪的女人!
既无媒妁之言,也无陛下亲口认定,无名无分不清不楚就缠着兖王殿下出入成双,还好意思跟来同年大会,简直、简直就是不知廉耻!无耻至极!
闻遥面色岿然不动,在尹怡莼炙热的目光下硬是把手上那杯没滋没味的茶给喝完了。
她放下杯子,看尹怡莼对着身侧一姑娘使眼色,心道终于要来了,电视剧里的经典剧目、她来天水这么多年在江湖中从来没有开出的剧本。
果然,那姑娘接收信息,一抿唇后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闻姑娘平日喜欢饮些什么茶?这龙园胜雪喝得可习惯?”
龙园胜雪乃水芽,细如银丝,整个天水年产不过几十斤,实实在在贵如黄金,若非皇家御赐根本无福享受。
“哦,我是乡野人,平日里也不爱喝茶,最多喝些酒水饮子。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世上的东西都是各有各的滋味。”闻遥指尖一转茶盏,说道:“各位姑娘出生大家,这茶既然能在这儿被姑娘特意点出来,自然是极其名贵的。”
她坦坦荡荡,反倒叫对面意欲嘲讽她粗俗之人说不出话,悻悻闭上嘴。
雍王妃含笑抬眼瞧闻遥,看她取下剑靠在一边,姿态闲适,眼里清清亮亮,甚至略带点笑,满座的姑娘对她而言不过是些无害的春草。
真好啊,无怪连兖王都会喜欢。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点羡慕,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轻舒出一口气,感慨道:“姑娘是随性之人。”
话音落下,竹帘前面,柱廊右侧,以屏风遮挡的高台上忽然传来悠扬清脆的琴声。如清风入松林,叫人心中一静。
外面婆子匆匆迈步进来,在底下朝雍王妃行礼:“王妃,开宴了。”
“是吗,那这是便传闻中容月姑娘的琴咯。”底下有人低声道:“弹得真是好。一声入耳,我心都安静下来。”
“哼,很好,我倒是觉得不过尔尔,有些人只是徒有虚名。”尹怡莼忽然开口,冷哼道:“这容月的七弦琴和先前汴梁一风尘女子的剑舞并为汴梁双绝,一听便知是坊市见胡乱传闻,如今一听,果真如此。”
“风尘女子?”有人好奇道:“这又是何许人?”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先前汴河那儿,那座被火烧掉的红楼。”在座都是女子,又大多结识,即便如此,谈起琼玉楼也是矜持的,偷偷摸摸点到为止:“现在好似被一豪商盘下做了码头。”
“听闻那风尘女子在大火之后就再没消息,汴梁城不少浪荡子都在寻她,还有酸秀才为她写酸诗。”尹怡莼望着闻遥,嗤笑:“也不知有什么好。见惯正经的,对那些来历不明的倒有兴趣。”
不愧是武将家的女儿,直白大胆,一番话噼里啪啦妙语连珠,看不出一点先前在赵玄序面前话都说不出来的羞怯模样,旁边的姑娘连应都不敢应。
雍王妃的脸陡然沉下,温柔如水的神情荡然无存,觉得这尹怡莼着实娇蛮不知礼数,准备开口说话。
闻遥却面不改色,将茶水一饮而尽,轻轻巧巧放下杯子。杯子放到桌案上,也不见得发出多大的声音,偏偏在触到桌面的一刻均匀裂开,继而化为一小堆齑粉,只留有一片捏在闻遥指尖。
“手重了。”闻遥看向先前谈及龙园胜雪的姑娘:“这杯子不贵吧?”
姑娘一瞪眼,迷迷糊糊盯着那搓粉末,胡乱摇头:“不、不贵,不贵。”
“不贵就好。”闻遥干净温燥的指腹抵着杯子片习惯性转一圈,而后弹指,杯子片猝然飞出将前头半掩的屏风推的更开,外面的琴声传入,更为动人。
她轻轻巧巧一笑,眉眼灼灼,带上点混戾之气:“果真很好听。”
尹怡莼就坐在闻遥斜对面,那片破碎的瓷盏擦着她侧面划过去,细微但却清晰的疼痛从面上传来。
尹怡莼没想到闻遥敢公然动手,面色骤变,着急忙慌抬手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一片平滑没有划痕的肌肤后,狂跳的心脏才稍稍缓和下来,只是后背出了一层汗。
第91章 辛蛮
尹怡莼咬牙,心中觉得屈辱的同时更添几分憎恶,梗着脖子不说话。
小姑娘,嘴巴快,吓唬吓唬就行。
闻遥没再动作,收回手四处打量。
琴声幽幽,席间一时间有些沉默。
雍王妃对破碎的杯盏熟视无睹,好似全然没有看见闻遥的动作,笑道:“既然开始弹琴了,曲水宴也是要开始了。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还特意叫人掺了香粉。皇后娘娘嘱咐,若是有人能够拔的诗会头筹,便赐一匹织金锦。这是难得之物,诸位好好把握。”
外面有人开始击鼓。
闻遥抬眼,透过前面悬挂着的影影绰绰的竹帘隐约看见对面坐着一片人。琴声徐徐,面前水渠自上漂浮下木质托盘,上摆粉嫩可爱的点心果子。
闻遥一扫身边人的动作,拿起筷子伸手向水渠中的盘子夹过去。
陆陆续续,自上方有酒杯飘下来。谁若是拿了酒杯便要站起吟诗,由对面来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