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遥握着栏杆扭过头:“掌柜,一间上房。店里还有存水?有的话烧些来。”
金子纯净的色泽晃过眼睛,掌柜猛然回神,听到这话连连点头,说道:“有的有的!城里有水队去高邮运水,后院还有口水井,不愁水!快,快送两位上去!”
店小二年纪不大,还是有些怕,畏畏缩缩跟在后两步不敢越过赵玄序走到前面去,怯声道:“上房在二楼南面,水马上送过来,二位大人还请先稍做歇息。”
闻遥瞧出他不自在,挥手让他下去了。客栈掌柜虽然不知她与赵玄序确切身份,但也知道是两位顶厉害的人。给出最高规格服务,没一会儿动作麻利抬上两大桶半人高浴桶装的热水,另放些滚水凉水在旁侧,还在桌上放了水果吃食。
掌柜搓着手站在一边,委婉道:“大人,扬州城被封久了,附近乡下田庄里的菜送不进来,店里只有些余粮,您看……”
“挺好的。”闻遥看看桌上的小粥馅饼,又想起之前饼铺里寥寥无几拿出来售卖的一筐饼,宽慰道:“明天城门会开,乡下的菜农就能把东西送进来了。”
赵玄序站在屏风面前脱下被血打湿的外袍,弹指又扔出去一块金子砸在掌柜心口,落在他伸出的手心:“都出去。”
掌柜眼睛都直了,乐呵呵笑起来飞快带着人出去。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屋边角窗被人敲两下。闻遥走过去,打开发现是个小暗卫,蝙蝠一样挂在窗户外面,递进来两套换洗衣物:“千影大人让我送来的。”
“好嘞。”闻遥接过衣服,说:“这段时日辛苦你们。这里我看着,你们不用留人,都下去换衣服睡觉。”
小暗卫倒挂着一点头,起腰翻到屋檐上去了。
这趟澡洗的前所未有的舒畅。闻遥洗的快,半拥着衣服坐在屏风外椅子上吃水果喝粥的时候,赵玄序方才散着一头湿润长发,绕过屏风朝她走过来。墨黑长发垂在他脸侧,眉似园山,鼻梁高挺,唇色红艳,眼睫毛处的颜色格外浓一些,横生股邪肆。
角窗没关,因为晚间扬州城热度散去些,且难得起风,吹得窗边垂落的铜铃一阵一阵响。赵玄序接过闻遥手边白帕,修长有力五指缓缓摩挲入闻遥发根,炙热内力细致涌出,一点点烘干闻遥的头发。
闻遥嘴里叼着果脯仰头靠在他身前,半闭着眼睛,忽然想到吹风机。
嗯,赵氏吹风机,吹头发有效率不伤发质且附带按摩功能,天水至此一支,不对外出售。
怎么想都是她赚。
赵玄序垂着眼,直到闻遥头发差不多干了才按着闻遥脖子让她仰着头彻底靠在自己身上,手指穿过闻遥发丝,轻轻碰碰她脸颊:“笑什么?”
“男朋友。”闻遥朝上伸直手,给赵玄序嘴巴里塞了一口果肉,戳兖王殿下的笑窝:“吹头发麻烦,突然觉得自己赚大了。”
赵玄序握住她的手,咽下酸甜果脯,低头自然地在闻遥眉心亲一下,从一边桌上拿起熟悉的桃粉色梳篦一下下给闻遥梳发尾。他倒也没说话,情绪难得很温和,很放松,像刚结束捕猎后卧趴在领地懒洋洋甩尾巴的雄师,先前的阴鸷迫人荡然无存。
猫科动物,果然是猫科动物,舔完毛变干净了心情就变好。
闻遥张张嘴正想说什么,窗外一阵微凉的风就吹进来扑在她侧脸,感觉有点凉,还有点湿润。
“诶。”闻遥惊奇,推着赵玄序劲瘦结实的小腹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出手。屋角铜铃被越来越密集的雨丝打的胡乱蹿,透着一副可怜样儿,被她伸手捂住。
下雨了,大战之后,竟是下雨了。
久旱逢甘霖。
黑压压的天上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快两个月没来的雨水在这一刻尽数从天阙倾泻而下,裹挟扬州城里尚带血腥味的风急速落在大街小巷。雷声在天际隐隐泛开,白蛇急蹿,雨势绵延天地间且越来越大,噼里啪啦不给人留喘气的机会。
扬州城大街小巷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搅乱。闻遥闭眼去听一扇扇木门被推开,家家户户移桌搬凳、拿着锅碗瓢盆放到外面接水,吵吵嚷嚷,叫喊充满惊喜。
赵玄序一条胳膊横着揽过她的腰,整个人从后面沉沉压过来:“明日若大雨未停,就暂缓一日开拔。”
“终于下雨了。”闻遥叹息:“春种秋收,误了时候,明年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赵玄序侧过脸,嘴唇贴在闻遥面颊上,问:“你是不是不想推行改稻为桑?”
闻遥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从前学的是理科,没有攻读过历史政治。故而想想,很认真很慎重地说道:“百姓图饭吃,国家要花钱。只要朝廷没人贪污受贿,种粮种桑都有道理。”
可惜朝廷的蛀虫当真如同草原上的野火,怎么都杀不干净。改稻为桑之所以招人反对,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面朝廷可以操控的利润太大了。科举考试考不出一个人的道德水平,眼前挂着一块好肉,能抵挡住诱惑的人太少。
“我今天还见到风纪珉,然后让他给跑了。”雨水越来越大,雨声哗啦哗啦在昏暗连绵的扬州城里响成一片,青石板路上迅速鼓起一滩滩水迹。闻遥关窗隔绝外面欢腾的动静,趿拉着鞋走到床边:“不过也无所谓,他那副死德行我算是看出来了。只要姜乔生在,迟早就会凑上来,再揍就行。而且他不一定知道暴民动乱里有秦王秋家的手笔,单纯发疯搞事情罢了。哦,对了,还有秦王——”
闻遥絮絮叨叨一通,赵玄序亦步亦趋跟着,牢牢盯着她。手里的水果被他放在一边,走到床榻边上时他自然接过闻遥披在身上的外衫挂在一边,伸手又要去捞闻遥的腰。
很显然,兖王对白天浅浅亲的那一下很不满意,意犹未尽。
闻遥话头止住,反手掐着他的手腕,似笑非笑抬头:“做什么?”
赵玄序看着她,朝两侧张开双臂,轻声说:“快抱一下。”
快抱一下。
“诶,怎么这么磨人呢。”闻遥不是矫情的人,当即给了男朋友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然后推开他端起果盘坐到床上,继续说到:“现在场上乱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秦王勾结秋家挑动暴乱,是不是要趁乱造反?如果是,那他现在算是成功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毕竟到今天为止,淮南东路的暴乱都已经要给压下一半了。
“监察抚司会去查他与秋家联络的证据。”赵玄序说道。
闻遥不挨着他,心思也不在他身上。赵玄序垂眸,接过果盘一口一口喂给闻遥。
闻遥口吻含糊:“北辽还盯着我们,秦王冯相手里有兵权又不缺钱。现在把这事捅出去,你说他会不会干脆直接撕破脸造反?”
岂料赵玄序竟然说道:“皇帝没死,赵玄硕不会反。他对皇帝还算是有几分父子真心。”
“嚯。”闻遥咽下最后一口果肉,惊异地听着这话:“真的假的。”
“嗯。”
闻遥被赵玄序挨着不知不觉往床帐深处坐去。赵玄序扬手把果盘扔到几步开外的桌子上,又要去亲闻遥的唇角。就在这时候,那扇已经落下的角窗又被人长长短短地敲响。
赵玄序单膝跪在床上,依旧一动不动低头在闻遥脸侧细细密密啄吻。
“殿下。”闻遥微微侧过头去看窗户,略带几分笑意地叫他:“有人在外面喊。”
赵玄序闷声:“不用管,一会就走了。”
闻遥笑起来,扯过他的脸吧唧一下落下个大大的吻,利落拉过衣服穿上。赵玄序眉间神色难测,唇角拉直,翻身撑手坐在床上,两条长腿压在窗边脚踏,很有几分不定的怒火。他沉着脸,听着那一下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虚的敲窗户声。
他恨恨想道,到底是哪个这么没有眼力见。
闻遥打开窗,看到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格外精神的千影倒挂在外面,姿势与先前的小暗卫如出一辙。这几个月,千影明显比以前多许多活人气,闻遥闻到他身上香甜糕点的味道,估计是刚吃过东西匆匆赶过来。
外面下着雨,闻遥往后退一步,并不给千影拒绝的机会,轻轻松松把人提着进来。
“你刚才吃了什么?”她鼻尖一动,说:“好香。”
千影一愣,低头闻闻自己,下意识回答道:“蜂糖糕,甜的,上面还有果粉。”
“好好吃哦?”
“嗯。”千影点头:“好吃。”
赵玄序缓步自帘子后昏幽处走到亮堂的烛火中,他眼神冷嗖嗖往千影身上一看,千影当即就知道自己话多了。
他后背有些发毛,干净把怀里揣着的两封信封取出来:“一封是张大人的,一封是三司传出来的。”
他把信递给闻遥,然后后退两步转身迫不及待要从窗户离开。大抵轻功好的都有走窗户这个毛病,闻遥自己多少也沾点。她一扯千影,指指门,让他走正途不要爬到外面去淋雨。千影感受到主子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心里一紧,不敢有丝毫多余动作,脚步如飞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