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辽南北分治,北面王庭屹立,辽人部族世代所居。南面大部分疆土为前朝吞并,百姓与天水血脉同源,便以天水风俗设郡县治理,民风不改。耶律都罕任突吕部详隐司,统管南面都府析津府,兼任西北招讨司指挥使——闻遥目前只知道他三个名头,各个都是要职。
闻遥盘腿坐起,撑着下巴打量耶律都罕,心里觉得不太对味。虽然这人的眼睛还是以前的眼睛,嘴巴还是从前的嘴巴,但就是不像昔日与她和姜乔生阴阳怪气的楼乘衣。
可她分明知道楼乘衣小小年纪千里流亡、敌国皇都一手扶持壮大北辽暗探,绝不会是等闲人物,他的野心昭昭狠辣手段也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如今只是回到该去的地方变成耶律都罕,改个名字换个身份而已。
怎么就让她觉得那么不一样呢。
她盯着耶律都罕看的时间有点长,耶律都罕走过来把糕点盒子打开放到她身边,一推,眉目舒展神情缓和,略带悦然:“吃东西,看我做什么。”
他手臂上那对金环卸下,充满异族攻击性的危险感淡化不少。
闻遥鼻子一动,说:“你没熏紫藤香。”
耶律都罕挑眉,应道:“你不是不喜欢?”
闻遥拿起糕点往嘴里塞,手上链子随着动作哗啦哗啦响。耶律都罕听着这动静,眉间轻松散去,神情略有凝滞。她倒是坦然:“这么为我着想?韩兆说你喜欢我,我以为你被北辽皇后逼疯了。”
耶律都罕不说话,好似先前汴梁又警告又是让韩兆传话的人不是他。耶律都罕看着那条锁链,目光慢慢移动到闻遥衣服上,忽而皱眉:“你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
“漂亮裙子。”闻遥:“怎么,不是你的人给我的?”
这衣裙好看是好看,就是穿戴格外繁琐,穿起来也谈不上舒适自在。闻遥平日没个正形,这蹲蹲那躺躺,一身精致妥帖的衣裙就被她弄得不成样子。
“腰上带子这么紧,穿得能舒服?”耶律都罕莫名生气:“待会让人给你换了。”
闻遥啧啧称奇,没理解他生气的点。她觉得在耶律都罕手下做事的那几个小姐姐挺悲催,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倒霉事,这辈子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一看就不在乎员工基本人权的老板。
“好哦好哦,真贴心。”闻遥两根手指捏起链子,凑到耶律都罕眼前晃晃:“我好感动,相信你喜欢我了……这么贴心,那就把这个也解开呗。”
耶律都罕慢慢伸手,手指与闻遥的指尖隔着一点距离,轻轻碰一下链子。动作挺温柔,拒绝的停无情:“不行,我怕你跑,等到析津府再给你解开。”
“你知道吧。”闻遥叹气:“乔生离开后,红阁现在的头子叫风纪珉,你和他会很有共同话题。”
这个梗,耶律都罕不懂。他眉头飞快皱一下,却也没说话,双腿舒展姿态地坐在闻遥身边,手臂搭在软塌上。
安静下来后,耶律都罕眉宇间瞧着有些疲惫。
闻遥打量他,手指细细把糕点捏碎,提要求:“走之前我要见缙云。”
“缙云?”耶律都罕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号人物,天水送来和亲的公主。
现在西朝老皇帝死了,天水的这位公主封妃宴都没有就成了寡妇。西朝又与北辽暧昧不清,如今该是处境堪忧,少不了被人议论。
耶律都罕知道闻遥这次跟赵玄序是护送这位公主来西朝和亲。但闻遥这时候要见人,和这公主的关系怕是比他所想的好上许多。
左右只是个和亲公主,无足轻重。入兴庆后天水公主送去天水的每一封信件自会被细细筛过,就算闻遥是要通过公主向赵玄序传消息也没用。耶律都罕不愿在小事上拂闻遥的意,一口答应。他也说到做到,临到出发前,本在宫里的缙云果真来到驿馆来见闻遥。
闻遥打开门,看到缙云身边的侍女在一众北辽人注视下瑟瑟发抖。缙云一身桃红衣裳,满头金玉,浑然不惧周围彪形大汉,推着闻遥肩膀进到屋子里反手关门。
“老皇帝死了。”缙云抓住闻遥的手,压低声音迅速道:“宫里说有刺客,是不是郝春和?他与我说他来兴庆就是要杀一人,那人是皇帝?郝春和人呢?”
她果真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凭着只言片语就想明白了弯弯绕绕。
提及郝春和,闻遥笑意迅速淡下,脑仁又开始突突直跳,心好似淹没在冰冷雨夜中,又冷又沉。她其实到现在都没阖眼睡过,她实在睡不着。郝春和的死出乎她意料,她纵容他报仇就是以为能护着人安全离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郝春和仍旧没从晚娘汐儿的死中回过神。
闯皇宫、杀皇帝、服毒自杀,桩桩件件紧密相连,不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郝春和这个惯常拖拉絮叨的老头,这次走的是如此决绝。
缙云盯着闻遥,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语气加重:“那自杀的刺客果真是郝春和。”
闻遥轻声道:“已经让你三哥带着他回去了。”
缙云正要继续说什么,手指冷不丁碰到被闻遥袖子盖住的陨铁锁链。她一愣,低头看到闻遥情状,久久才开口道:“我原还想问你为何在这儿……不跑吗?”
“这事说来话长。”闻遥晃晃链子:“出了点小意外,内劲被封暂时跑不了。先前与你说过的暗探,还记得吗?”
缙云赶忙颔首:“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暂且别和他们联系。”闻遥说:“西朝两面通吃,你传出去的信件能被他们翻看好几遍,消息传不出去还会暴露暗探身份。我接下来要去趟北辽,你一个人在西朝记得万事小心,身边切记不要离人。”
缙云一抿唇,失落道:“我帮不了你吗?”
闻遥一笑,想想,说道:“皇帝死了,李扶白和李侑齐现在是什么动静?”
“李扶白准备继位。”缙云扳着手指头细细说道:“李侑齐被封离王,等李扶白继位后就要去封地。”李扶白继位在闻遥意料之中,毕竟名正言顺。可李侑齐手上有兵,母亲又是一方大族出身,看起来对李扶白夜颇为不服气,眼下居然从头到尾没有闹腾,倒是让闻遥没有想到。
她有点遗憾。看来兴庆是乱不起来了,不然还能试一试趁乱逃跑。
“笃笃笃。”门扉敲响,耶律都罕站在门外,说道:“该走了。”
缙云抓着闻遥的手一下子握紧,下意识挡在闻遥面前憋着气想要说什么。闻遥瞧出她心思,安慰地拍拍她,转身开门。
耶律都罕手臂上又戴上了金环,身后跟着一大堆护卫,气势非凡。他眸光冷冷扫过缙云,语气不善:“你跟她也有这么多话好说?”
这是缙云第一次见到耶律都罕,她面色也难看,上下将这辽人打扮却没留梳髡发的男人打量一番,敏锐地从这人看闻遥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爱慕一个人很难藏得住,何况耶律都罕压根没遮掩。
这是她三皇兄的情敌?皮相看着倒是不错。不过缙云想想闻遥手上挂着的链子,对耶律都罕没半点好印象。
闻遥示意她别开口说话,转头看着侍女说道:“公主是怎么来的?”
侍女哆哆嗦嗦:“坐、坐马车。”
闻遥点头,一推缙云,说道:“去吧,好好照顾你们公主。要是公主想家了,随时都可以给天水去信。”
真是对谁都体贴,除了对他。
耶律都罕在旁边看着,面色又臭下来。
第116章 韩大人飞黄腾达
缙云口中憋着话,在闻遥眼神示意下被提心吊胆的侍女半推半搀扶带走。闻遥对着耶律都罕一笑,越过众辽人拎着锁链晃悠悠爬上马车。
两天功夫,李扶白和李侑齐两兄弟一番角力,终于探清底线分好利益,直到今天皇帝死讯才昭告天下。这样平静冷漠的态度,闻遥都觉得他们早有杀掉没用的爹上位的想法,只不过是没来得及动手。
而对一个并不贤明的君王的死,百姓心中就更没半分波澜。除却按照规矩四处挂上白布,大家照常过日子。大街小巷雪白纸钱被风一吹,在过往匆匆行人脚下打转。
闻遥推开车窗打量这隆重的葬礼。应该是驿馆下人手脚勤快,这两天她在里面没看到漫天飘舞的纸钱。耶律都罕拎着缰绳,身下骏马踱步凑到马车边上。他微弯下腰,转头与闻遥四目相对,翠绿眸子幽冷深远,像山中精怪。
闻遥手撑在马车车窗边,往后退去一点:“做什么?”
“我会带人从另外方向回析津府。”耶律都罕说:“你路上会换几辆马车,没有内劲不要乱跑,留在车队,他们会护着你安全到析津。”
闻遥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这一路上不会安全,不出意外会有人截杀。
“耶律皇子怎么回自己家也这么谨慎。”闻遥说:“看来你人缘不好,大家都不想你回去。”
这说的是实话,耶律都罕并不恼怒。他眉头一抬,朝车中座椅下示意,说道:“抽屉里有闲书,你安分打发时间,很快便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