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面容像天水人,说的也是天水话。闻遥看着她,反问道:“你又是哪一家的?”
“我是渤海世子新纳的妾。”姑娘乖巧道:“这次陪同他赴宴。”
渤海国,北辽以东之国。盘踞黑山白水之间,贸易昌达。闻遥略微惊讶:“渤海世子……渤海王的儿子?他在析津府啊。”
析津府靠近北辽天水边疆,与渤海国相距甚远。眼下又有作为前线要塞与天水开战的意思,渤海世子居然在这时候来这里?
“是啊。”姑娘催促:“你快说啊,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怎么是这幅衣着打扮,还背着剑,一点也不好看,像个护卫。”
“我?”闻遥环视一周,大概明白这满场漂亮姑娘是何身份。有权有势的男人喝酒,带在身边的女人不是歌姬就是妾室。她琢磨渤海世子出现在析津府的用意,随口敷衍道:“哦 我是韩兆家的,韩兆,韩大人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知道!”岂料姑娘一下子激动起来,伸手抓住闻遥的手,居然是满眼羡慕:“你是韩大人的人啊,真好……韩大人从天水来,脾气好,又得详隐司大人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闻遥一顿,看向这姑娘,说道:“你是天水人?”
“我爹娘从前是。”姑娘摇头:“我生在析津,我是析津人。”
据她说,渤海世子几日前抵达析津,进城排场大的很,街上围着都是人。她到街上凑热闹,却意外被渤海世子相中纳为妾室,这几日被带着一起四处走动。
她语气坦然。对一个普通农家女来说,能被渤海国世子收为妾室是祖上冒青烟才有的福气。最起码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渤海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闻遥声音放轻,视线一瞥,在阿巳身上划过。阿巳很显然不喜欢这里的姑娘,站得很远,眼下也没朝这边看,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渤海很远吧,他来析津干什么?”
“你原先倒底是哪里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姑娘纳闷道:“渤海与北辽关系很好啊,渤海人每年都要来一回的。”
与此同时,在姑娘口中“关系很好”的北辽渤海会宴上,气氛却异常凝固。闻遥胡乱点名的韩兆坐在一边,面上几乎挂不住笑,冷眼看着站在中间酒气熏天的渤海人,心里已经翻来覆去将此人骂上百遍。
此人是渤海使团中的一名官员,喝几两酒脑子就不清醒。一炷香功夫前,渤海使团向耶律都罕献上一只半人大的贝壳,打开后里面盛满洁白珠玉和血红珊瑚,极其华美。事情到这里都还没出差错,耶律都罕作为东道主,收下礼物与渤海世子把酒言欢便是。岂料这人却跌跌撞撞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下走到营地中间,满嘴狂妄言辞。
“详隐司大人。”他头插雉尾,一手拎着酒杯子,大着舌头嚷嚷道:“我海东盛国国力强盛,与东瀛琉球贸易来往昌达,民生富庶。听闻大人年少时南下流离,不曾在北辽皇帝陛下膝下长大。此宝出自海上仙岛,大人应当未曾见过吧!”
此话一出,原本其乐融融的宴会瞬间安静下来。在场析津府与上京的人都是一惊,目光晃过此人和一边状若无闻低头喝酒的渤海世子,纷纷往坐在上首的耶律都罕看去。
谁不知道耶律都罕的母亲出身完颜部,谁不知道他在年少时被皇后朵月丽逼得出走天水?这人莫不是疯了,提着脑袋往刀口上撞?
篝火空地最上方横陈宽大长椅。一张巨大的斑斓厚实的虎皮铺盖其上,虎爪虎头俱在,獠牙狰狞、怒目烈烈,叫人看着就胆战心惊。
耶律都罕一条长腿曲起,毫不在意踩踏在虎皮之上,额间抹额熠熠生辉,单手拎着酒壶往嘴里灌,卷曲头发散落肩头,狂放不羁。
他原本倒也喝酒到兴起,看着天气不错,想着日落时草原景色壮美,正好带闻遥出去走走逛逛。没想到有人非要不识好歹,赶在他高兴的时候泼冷水。
“海东盛国。”
一片死寂之中,耶律都罕微笑着点点头。他像极其赞许这人说的话,腿压在身前,手肘架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身体,说:“渤海富庶,名不虚传。”
“这是自然。”这人继续吹嘘:“北辽虽与我渤海世代相交,亲如兄弟,但手指头仍有长短。北辽困居在草甸子上,娘们身上穿的衣裳都比我渤海单调许多!”
“哦。”耶律都罕唇边笑弧更大:“原来还有这番说法。”
熟悉他性子的人这时候已经大气都不敢喘。坐在他下首的渤海国世子看他一眼,眼中精光闪烁,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肉,愣是没说一句话。
耶律都罕笑着笑着,忽然拧身探出手拔出身侧护卫腰间的刀,毫不犹豫挥臂掷出!他变脸变的太快,出手又毫无预兆,能拉开十石强弓的内劲混含在一刀里瞬间便破开血肉,将此人右臂轻松斩落。
那人双目瞪圆,笑容凝固,未尽的话语霎时堵在喉咙中咯吱作响,半晌转为一道凄厉的嚎叫!
韩兆倒霉,他坐的近,首当其冲跟着遭殃。血花四溅,那条热腾腾的手臂飞开不偏不倚砸在他面前的盘子上。文质彬彬的韩大人低头看一眼手臂的断面,文人脑袋有点发晕,面色也是惨白。
“哐当!”沾着血的刀紧跟着深深没入地面,刀锋之上,粘稠滚烫的液体不住淅淅沥沥往下滴。
渤海世子猝不及防,怔愣一瞬后大怒,吐掉嘴里的肉一拍桌子站起来,叫喊道:“耶律都罕,你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都罕短促古怪地笑一下:“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他那只被无数人非议过的眼睛一片深冷,妖异诡谲。
韩兆迅速冷静,强撑着晕眩感一推桌案站起来,冷声道:“这厮酒后无状,极其失礼!胆敢对圣皇帝之子,我北辽突吕部详隐司大人不敬,损害两国邦交,罪大恶极!大人,世子,以韩某之见,此人包藏祸心,怕是蓄谋已久。如此罪责,只断其臂不足抵过。”
耶律都罕点头:“你以为当如何?”
韩兆深深鞠下一躬:“取其心肺祭青牛白马,由大人世子共饮祭酒,以证两国情谊!”
“两国情谊。”耶律都罕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很有礼貌地看向僵盏在一边的渤海国世子:“世子以为呢。”
渤海国世子未出口的诘问被韩兆快言快语堵回去,铁青着脸,嘴唇一动,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是……自当如此。”
主营的动静很快波及开,闻遥一个烧饼没吃完就听到外面吵嚷嚷的动静。士兵奔走,武器相撞,在座姑娘不知发生何事,都惴惴不安起来。阿巳眉头皱着,扭头几次三番朝闻遥看,一副很想出去看看什么情况的样子。
偏闻遥半点不着急。她看着外面的动静,愣是把烧饼吃完才一抹嘴站起来,绕过桌案朝外走。其它姑娘看看她又看看周围散开的侍卫,犹豫片刻后也忐忑不安地站起来,跟着朝外面去。
绕过几顶营帐,闻遥抬头就瞧见不远处滚滚冒出的黑烟。
“怎么?”她抱胸挑眉,真诚发问:“你们粮仓着火了?”
阿巳目光转过来,恶狠狠斥责道:“别乱说话!那是祭台,是大人在祭祀青牛白马。”
好好的,又没过节,突然搞什么祭祀。
闻遥当即迈步朝祭台走,要去凑热闹。青牛白马是北辽信仰,阿巳自己也想看,就没拦,甚至脚步急切走的比闻遥还快。
姑娘们挨挨挤挤,糊里糊涂跟着闻遥来到一处偌大的空地。空地正中间搭着一座巨大石木祭台,牛骨羊骨挂在两侧。中间的木头柱子上绑着一个人,涕泗横流,不停叫嚷。
他说的话既不是天水话也不像北辽话 闻遥听不懂,目光在场上巡视,很快就看见了耶律都罕和他身边衣着奇特穿金戴银的男人。
应该是渤海国世子吧。世子爷面色不好看,绑着被火烧的倒霉蛋该是他的人。
祭台前,一个面带巨大面具身披彩衣的祭司手举青铜匕首来回舞动。祭司在匕首上浇羊血牛血和马血,双手高举递到耶律都罕面前。
耶律都罕伸手稳稳握住匕首匕柄,随后两步登上祭台,毫不犹疑将匕首插入那人心口转斗。匕首没入血肉,就像铁撞入豆腐。耶律都罕面上溅上血珠,眼睛一眨不眨,在沙哑惨叫中将男人的心脏活活刨出,扔到一碗清水中。
跟出来的姑娘里有人没忍住,看到那团活肉后弯腰干呕起来。
闻遥手指在手臂上敲敲,若有所思,看了面色铁青的渤海国世子一眼。
这叫北辽与天水两国亲近、邦交甚密啊?
第119章 顽固
祭司脖上白骨项链哗啦作响,双手各自端起酒盏递给耶律都罕与渤海国世子。
“世子。”耶律都罕毫不在意自己面上沾着的一点血,接过酒樽,血淋淋的手指印留在樽面上。他牢牢盯住渤海世子,缓声道:“请吧。”
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两国邦交,又是北辽皇帝威严,渤海国世子本想在耶律都罕这个半道皇子身上试一试北辽对渤海的态度,如今却是自己吃了一个硬亏。他面容扭曲接过酒樽,憋着气把这杯酒灌下肚,重重放到一边侍从手上的托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