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北辽人而言,天水骑兵如同天降。他们被析津城的动静吸引去全部目光,守粮仓人一时疏忽,等回过神自家粮仓已经燃起熊熊烈焰。
“好。”高少山颔首,随即看向赵玄序:“主子,闻统领——”
“带人回去。”赵玄序挥动马鞭,驱马毫不犹豫踏入沼泽地:“让钟离鹤撤,退回边境,不得擅动。”
高少山立即点头,肃声应道:“是!”
*
沼泽地内,四下无人,月光惨白。
闻遥眉头蹙起趴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又吐出一口血。她伸手捂住嘴巴,捂不住,又伸手去勒马的鬃毛,有气无力道:“好马好马,知道你对这块地方熟,能不能慢点跑,我真是要吐了。”
这匹马是通人性,但依旧听不懂人话。它听到闻遥的声音后扬起脖子欢快地叫,更加得意地向她炫耀自己灵活娴熟的步伐。马背上更加颠簸,闻遥差点没又吐出一口血来。
而自从郝春和身故,她一闭眼就是那日宫廷雨夜,自己跪在西朝皇帝寝宫中,郝春和躺在她怀里没掉动静,一连好几日夜里都没闭眼。眼下马背起伏,闻遥反而觉得突然松下一口气。她感受身体里细碎绵密的疼痛,慢慢地昏昏沉沉阖上眼皮。
在一片如水颠簸中,她听到赵玄序的声音。周围人影幢幢,戏台上恨海情天。坎子将她和赵玄序领到位置上,大红灯笼在旁高高挂起。昏沉光线中,她撑脸去看对面的赵玄序,赵玄序也看她。她叫他赵姑娘,赵玄序就过来牵她的手。
两人十指紧紧扣住,周边景色又是一变,颠簸变得更加明显。酒酿饼、春卷和青团散落在船舱,江上水雾弥漫,赵玄序撑在她身边,柔顺长发垂在她心口,眼睛定定固执地看着她,口中开合,似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呢?
闻遥漫不经心捻着那冰冷潮湿的头发,朝他靠过去。
“阿遥。”赵玄序眼瞳中透出一种情绪,万分顽固,浓郁不化:“你只需看着我。”
“阿遥——”
闻遥倏然一惊,浑身绷紧,反射性从马背上直起身。周围的景色已然变化,早就不是方才那片死寂的沼泽地。也不知道这匹撒欢的马背着她跑了多久,天际都泛起白来,草原上的日出已经要来了。
“阿遥。”
又是一声喊。
这下闻遥迷蒙而混沌的脑子反应过来了,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她猛然回过头,朝后面看去。
远远的地方,赵玄序骑一匹高骏黑马,策马而来。
完了,还真是赵姑娘。赵姑娘从梦里跑出来了。
闻遥一愣,继而大笑。她捞起缰绳止住身下马匹,翻身下马,站在原地朝赵玄序张开双手。赵玄序衣袍鼓起,停住马抬手扔掉手里长剑,三两步走到闻遥身前。他一手按着闻遥的脊背,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紧密地按进怀里。
“阿遥。”赵玄序迅疾低头,唇瓣炙热轻柔,似一阵轻柔细密的春雨不住落在闻遥眉心眼间:“我来了,我好想你。”
“诶诶。”闻遥不住笑着,回抱他:“我也想你。”
赵玄序:“你让我等你,我等了几日实在等不住。我过来找你,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闻遥从后面环抱住兖王殿下劲瘦的腰:“我今天不是出来了吗。你要是再等等,说不定就是我先来找到你了。”
赵玄序没说话,弯腰俯身,整个人盖住闻遥,闭着眼同她相抵额头。他的两条手臂环抱在闻遥身上,力道如同钢铁禁锢,却又细细打抖。
他呼吸也很急促。闻遥闷在他胸口感受一会儿,忽然说道:“……等等,先松开,我吐一吐血。”
赵玄序闻言大惊,触电般松开手臂。
闻遥冷静无比,头撇向一边,朝地上吐出一口血,一模嘴,说道:“就你一个人?你搞什么事了?”她立即把方才军营里的骚乱和赵玄序联系在一起。
“不是一个人,还有少山和钟离鹤。”她冷静,赵玄序半点冷静不下来。毫不夸张,他垂眸看着闻遥吐在地上的那口血,肝胆俱裂,居然有些结巴:“阿、阿遥,你——”
“淤血淤血,吐出来好。”闻遥道:“他们在哪儿呢?算了,这不安全,我们先走。”
赵玄序不敢应声,亦步亦趋,抬手虚虚扶在她后背。闻遥走到那匹呆马面前,动作利落地将马背上的马鞍和缰绳解开,朝马屁股上一拍:“走吧!下次见到绿眼珠子的人快快跑,别被逮住了。”
束缚骤然被解开,马显然很高兴。它精神奕奕,低下头蹭闻遥的肩膀,随后转身小跑去远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简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飞快消失在远处。
闻遥远远看着它的速度和跑起来的动静,可算明白刚才她为什么会被颠得想要吐血。
赵玄序牵着马走过来,单手环住闻遥的腰将她轻轻放到马背上,随手翻身坐在她身后,两人紧紧相靠,驱马往另外一个方向赶过去。
在见到钟离鹤和高少山之前,闻遥大概猜想了一番眼下的情形。她和韩兆一样,认为眼下要天水大军压境主动袭击北辽是痴人说梦。所以她猜想,赵玄序应当是自己带着高少山和翎羽卫来救她。至于钟离鹤,或许是雍王和朝廷放心不下,派他跟随。
她感叹,觉得赵玄序这把还是有些冒进。虽然目前看来,北辽暗地里想先拿下渤海扫平隐患,但毕竟兵强马壮,不是没有两面一起打的可能性。
她是万万没想到,赵玄序骑马带着她越过边境线回到天水境内后,继续径直前往了边境处的一座边塞守城。守城规模不大,平日算上驻兵屯田也就一万余人。可闻遥骑在马上靠近时,远远就看到城墙之上高悬的天水战旗,周围遍布巡逻鸣队,戒备森严。城外驻地大军浩浩荡荡,行帐一眼望不到头。
“这……”她有些犹豫:“你把翎羽卫全都带来了?朝廷没人拦你?”
赵玄序坐在她身后,没回答。
进到成立,闻遥立即就看到了高少山。许久不见,高少山胡子多了不少,见着闻遥高兴地挥手打招呼。闻遥还看到一身银白盔甲、威风赫赫的钟离鹤,他站在高少山身边,看过来的眼神复杂无比。
赵玄序先行下马,俯身转过头说道:“阿遥,我背你去看大夫。”
与男朋友重逢的感动已经烟消云散。闻遥看着这阵仗,只觉得哪哪都不对,一巴掌拍在赵玄序背上,自己从马背上跳下来:“都说了我没事,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比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高少山,钟离小将军就要矜持许多。他抱着剑,同闻遥一点头,简略道:“兖王殿下造反了。”
闻遥一愣:“啊?”
钟离鹤紧接着说道:“我叛出雍王党,投入兖王麾下,应当也算作一起造反了。”
“少山,带白让过来。”赵玄序皱眉,一手按着闻遥带着她往里走:“阿遥,先进去再说。”
闻遥觉得她是需要让白让过来仔细瞧一瞧,强行冲破化功散好像不止损伤了她的心脉,她好像还听不懂人话了。
一行人在过往士兵注视下往里走,赵玄序颇为强硬,一路牢牢半拥着闻遥。闻遥晕乎乎在椅子上坐下,在钟离鹤不忍直视的神情里被赵玄序喂着喝水,吃下两块糕点。
“来了来了!”门口传来精力充沛的叫嚷,许久未见的白让挎着药箱子匆匆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他远远见着闻遥的面色就被唬了一跳,连忙上来把脉:“诶呦,你这内伤不轻啊,经脉受损!这段时间你先不要用内劲了,我开点温补的药剂,必须得好好养着,要不然——”
赵玄序视线紧紧相随,加重语气:“要不然如何?”
白让老老实实道:“要不然怕是会损坏内劲,当不成天下第一了。”
闻遥一挥手,完全没有心思听白让的话。她打量一圈,见周围人神色平静,方才从钟离鹤嘴巴里吐露出的惊天言论好似如同梦幻泡影,当真是她听错了似的。
她犹疑道:“钟离小将军,你刚才在门口说什么?”
“嗯?”钟离鹤挑眉,看着她,重复道:“我说,兖王殿下造了陛下的反,我造了雍王殿下的反。”
哦。
好消息,她脑子没出问题,没听错。坏消息,世界更新太快,她有点跟不上了。
“不对,不对啊。”闻遥喃喃道:“这才过去几天,我才几天不在,怎么就造反了。而且耶律都罕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他的那些暗探——”
赵玄序站在一边等着白让开药。他拿起药方扫视一眼,抬手一招,千影冒出来低头将药方接过去。
“耶律都罕在汴梁的探子已经被宋明德抓干净了。”赵玄序低声道:“原先随缙云北去,我一路上差令三司追捕北辽暗探……也不算造反,还没杀皇帝,只是抓住赵玄奉叫他闭嘴。”
赵玄序从不骗她,闻遥也相信他真没想造皇帝的反。她迅速梳理一番情况,说道:“你只是抓住雍王,控制了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