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郝春和的震撼没有半点作伪。他略带慌张,看一眼兖王府又去看闻遥,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重新问了一遍:“那些人,在、在兖王府里住啊?”
“重新介绍一下。”闻遥一笑,抓着郝春和跳进院子里,一把摘下面具。一旁正坐过来一队侍女,见着闻遥后纷纷行礼,打头的姑娘还贴心地把自己手里的灯笼交给闻遥,让她当心脚下的路。
闻遥晃晃灯笼:“我现在是兖王的暗卫统领,非传统意义上的那种。”
“你?你、你你!”郝春和瞠目结舌,一把抓过闻遥手腕走到一边。小老头刚才轻松的神色不见了,转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凝固:“你来汴梁是帮兖王做事?不成,绝对不成!”
“怎么不成?”闻遥纳闷,解释道:“我认识燕苍,他是前三司统领,对我有救命之恩。兖王是他小徒弟,人师父走了,怕小徒弟被人欺负托我照顾三年——我就真是奇怪了,他兖王是什么妖魔鬼怪,让你们各个都是这个反应。”
“你不在汴梁又不关心朝廷的事,你当然不知道这兖王是什么人。”郝春和面色严肃无比,硬是拽着闻遥走到墙角,挡住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死死压低声音道:“他以前在川西打仗,打蜀地。那蜀王虽然是叛王,蜀地三十二城的百姓却是我天水同胞。可你知道兖王是怎么打的?三日之内连克七城,次次都是焚城杀人!摘将领妻儿的头颅喝酒,非要逼出每个蜀兵,不受降将,城外尸体垒得比城墙都要高!”
“心狠手辣啊!”郝春和痛心疾首,道:“你那三百两和五百两是不是兖王给你钱?不成,走,我们现在去找荷娘要回来。你把钱还了,我继续洗菜切菜,你赶紧给我走!离开汴梁爱去哪去哪!”
第14章 十年会盟
他们靠近的围墙边有一片茂盛的竹林,郁郁葱葱。再往旁就是假山石,曲径通幽。郝春和嘴里不停,闻遥却敏锐地一侧脸,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噤声,随即转头看向他身后。
赵玄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他一个人,披着一件宽大黑色外袍,底下是绣金对襟衣衫,身后没有侍女也没有护卫。
或许是刚洗漱过的缘故,赵玄序头发垂落身后,边缘瞧上去有些湿润。轻微的水汽围绕在他周围,叫他原本便偏白的肤色更加苍白,与黑色衣料对比极其鲜明。明明个子这么高,身体也并不瘦弱,却无端透着一股病气。
闻遥不确定赵玄序有没有听到郝春和说的话,因为他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依旧是柔和的。甚至在与她视线相交时,赵玄序眼尾眉梢一下子弯起来带上笑,仿若一朵在夜里盛开的桃花。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然后又停下,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安安静静瞧着闻遥。
闻遥停顿一会儿,拍拍郝春和的手,拉着他绕过竹林来到赵玄序面前。
“阿遥回来了。”赵玄序柔声道:“饿不饿?”
“吃饱回来的,不饿。来,这位是兖王殿下,燕苍的小徒弟,我现在的老板。”闻遥指着赵玄序,随后又指指郝春和:“这是我的老朋友,郝春和,春和景明的春和。跟他相熟的叫他春燕子。不过他另一个外号更有名一些,飞叶客郝春和。”
郝春和被闻遥扯着,耷拉着脸。他方才踏月而行的潇洒不见了,又变成了个普通的小老头,在旁边不说话。
“郝前辈。”赵玄序很有礼貌地压压自己的袖子,拢在底下的手抬起向郝春和行了一礼:“当年西朝壮举,令人佩服不已。”
郝春和余光瞥见兖王给自己行礼,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跳到天上去。他按耐住浑身不适,瞪着眼仔细看了看这传言中的活阎王,发现这阎王长得极漂亮,面相不错,没有三只眼睛也没有两张嘴巴。
“好,好。”最终郝春和还是僵硬着点了点头。
他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也进过皇宫。但他一般进皇宫只奔向皇帝的宝库,是真没跟这些天潢贵胄说过话。按道理他一介平民见着兖王应该下跪行礼,但他现在晚了一拍,看兖王的态度做得也是小辈礼节,这……
“行了,自己人,不用这么多虚礼。”闻遥清清嗓子,喊了一声:“千影在吗?”
赵玄序侧过头看向一边暗处,戴着面具的千影迅速麻溜地上前:“殿下,统领。”
闻遥:“刚才都听到了吧,这位是郝前辈。待会儿你带人在底下收拾一个住处,这段时间就让他带着你们练。我是个半吊子,但人家是真行家,专业的。”
朝堂与江湖双生双伴、密不可分。江湖传闻中的高手前辈、武者大侠,即便是千影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对闻遥居然能把已经销声匿迹的飞叶客郝春和请出来,千影有些惊讶。
他看了一旁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子一眼,迅速点头,沉声道:“是。”
接着刷一下站起来对着郝春和一伸手:“前辈请。”
郝春和犹犹豫豫,又看了一眼闻遥,最终还是一咬牙跟着千影走了,两人身影迅速消失在王府夜色中。
闻遥看向赵玄序:“先说好啊,他在鬼市里欠了钱,为赎他出来我自己垫了三百两银子,明天还得给人再送五百两,这钱得你给我出。”
赵玄序眉间笑意流淌,像裹着层蜜霜,如常应道:“好。”
两人一同向卧房院落走去。
周围很安静,汴梁城上空的月亮圆硕如银盘,澄澈如水的月光照得人间树影摇动。闻遥和赵玄序肩并着肩往前走,对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一览无余。
赵玄序:“阿瑶,十年盟会帖子方才送来了。”
往年盟会也都给皇家送帖子,但因为距离遥远,就是客客气气走个形式。今年不一样,今年十年盟会在寸英山,距离汴梁城没几里路。
“今年的武举考试和十年盟会一同举行。”赵玄序说道:“凡是上台打擂之人,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武状元。”
闻遥惊讶:“朝廷是要招安?这好像不太合江湖的规矩。”
“上一届武林盟主是百里家人,如今百里家的子孙便在朝中任职,这事办起来不难。”赵玄序温柔地弯唇,轻声道:“民不与官斗。”
任凭绝世高手多么武功高强,面对朝廷千军万马,总归是要服气、要低头的。
“阿瑶若是感兴趣,我们便也去看看。若是不感兴趣,那便算了。”
“那就去看看吧。”
百里家,闻遥对这个姓氏没什么印象,这几年江湖势力似乎是大换血,整合太快了。
她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歇息的院落前。一边侍女要上前为赵玄序脱下外袍,赵玄序抬手制止,她便识趣地弯膝带着其余人下去了。
闻遥和赵玄序走到各自房门前,中间隔着一庭苑如水月光。
在闻遥打算推门进屋的前一刻,赵玄序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阿遥。”
闻遥挑眉,转过身瞧着赵玄序。
月光下,赵玄序眉眼清晰,墨发逶迤,面色苍白。他瞧着闻遥,轻轻抿唇,半晌后说道:“阿遥,郝前辈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闻遥收敛了笑:“你听见了。”
“嗯。”赵玄序站在对面,声音轻缓:“阿遥,他们说的没错。烧城,活人取颅骨,我都做过。”
“我有理由。”
赵玄序鸦羽般浓长的眼睫轻颤,发丝贴着脸颊垂落下来说道:“当年我联络大理攻蜀,蜀地四十万兵马,我率七万人从西南切入剑门关。行进过快,朝廷大军迟迟不来。没有粮草,没有补给,不攻城以战养战,只会被封掉退路困死剑门关。手段狠一些可以尽快把他们打怕打服,不至于露怯叫人看出端倪。”
他眼珠子凝住,眨也不眨盯着闻遥看,捕捉她面上每一种神色的变化:“阿遥,我——”
“蜀地百姓是天水子民,跟着你的七万将领也是人,家中也有妻儿老小。”闻遥沉默一会儿,说道:“非要选择的话也不是你个人的问题,只因你是统帅督军,立场不同罢了。”
对面赵玄序的表情又变了,眼下红色加重,喉结滚动着,有种泫然欲泣的即视感。
“明天不是还要去寸英山?”闻遥瞧着脊背发麻,怕他真掉眼泪,连忙道:“行了行了,天色不早了,快进屋睡觉吧。”
“好。”赵玄序眼角眼下的红好似胭脂,映着眉梢勾人万分。他低眉一笑,柔情万分:“阿遥也早些歇息。”
今夜小小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闻遥戴上面具吃过早饭,叫郝春和给荷娘送去剩下五百两银子后便兴致勃勃搭乘马车前往寸英山。
武林会盟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群武痴在擂台上过过招、排排名次,几乎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游侠都会参加。闻遥从前还在百晓生高手榜上的时也接到过武林盟会的帖子,不过她早就被平日里流水一样堵上门切磋的搞烦了,自然不会参加这种聚众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