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答巴勒的质问,感受则周围北辽将军越来越古怪的目光,耶律都罕面上没有半分表情。眉梢紧绷,显出一种勃然的压抑感。他今日穿着戎装,面料极其深沉,恍若鲜血,衣摆绣着黑纹。头发束在身后,额前压着抹额,金臂环挂在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上。
答巴勒话音刚落,耶律都罕手掌下的木质扶手被他生生掐碎,显示出蛛网一般的裂痕。
答巴勒闭上嘴,警惕地瞧着他,手缓缓搭上腰间长刀。
片刻之后,耶律都罕开口,声音低沉缓慢,苍翠眼瞳阴沉沉盯着答巴勒:“当然要救。他再蠢,也是北辽皇子,临阵被俘死在天水人手里太窝囊,我不会让北辽北天下人耻笑。”
答巴勒质问:“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派兵!”
“因为比耶律安端更重要的是析津府。”耶律都罕眼神嘲讽:“天水人狡诈,我调兵帮你未必不在他们计谋之中。若他们趁此机会越过营帐攻下析津,那就是丢掉整个燕云十六州的大门!这个责任我担不起,你担不起,皇后同样担不起!”
他这一番话落下,就算其余北辽将领碍于答巴勒没有说话,可面上神色显然也是赞同的。耶律安端自己过鲁莽导致被俘,要是他们贸然行事,弄丢析津城,恐怕皇帝陛下会摘掉他们脑袋喂野狼。北辽的勇士可以为部族战死,为兄弟姐妹战死,但唯独不能为一个鲁莽愚蠢的殿下去死。
耶律都罕口才好,一番话叫答巴勒无话可说,心中对于耶律安端刚恨铁不成钢。可是没有办法,他必须想办法救出耶律安端。
他缓下语气,再次开口道:“那详隐司打算如何救出殿下?”
耶律都罕想出来的办法很简单。第二日,北辽要求停战谈判交换战俘的信件就送到了天水驻城。
高少山接过这封信看了又看,有些惊奇,叹道:“耶律都罕要和我们讲和?就因为抓住耶律安端?真的假的,太容易了吧?”
钟离鹤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纸上字迹锋芒毕露,力透纸背。他是武将,感觉敏锐,此刻拧着眉,越来越觉得不正常,很不正常,他们这场仗打的不正常。
发展太顺遂了些。
是,他们奇招制胜抓住了对方的主将,这个主将还是皇子,北辽要和他们讲和可以理解。但根据他知道的消息,北辽那位详隐司身世不一般,与皇后有深仇大恨,而且野心昭昭。耶律安端死在天水对这位详隐司有利无害,对方为何如此顺从积极地与他们接洽?
其中怕是有诈。
钟离鹤看向赵玄序与坐在他一侧拿着星夷剑削水果的闻遥,谨慎万分分析自己的顾虑,慎重道:“会不会他们放弃耶律安端,正在调兵准备等我们放松警惕后突袭?”
闻遥听着钟离鹤这番周全的顾虑,面色泰然自若,手上给野果削皮的动作稳稳当当。可她的眼睛却一转,想要悄悄去看赵玄序的面色。
然后她直接对上了赵玄序的眼睛。
赵玄序也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久,与她对视后倾身接过她手上的果子,用匕首把它切块放进盘子里,然后塞回闻遥手上,同时淡淡开口说道:“派人查探北辽后方动静,若有调兵痕迹立即回禀。”
这就是要和耶律都罕谈条件的意思了。
钟离鹤有点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常理之中。这几天秦王纠集几路大军开拔到京畿道,宿州秋家公然给秦王提供钱财粮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管兖王是不是在造反,秦王反正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反了。
如今汴梁能够调动的兵马不多,他们不能够和北辽耗太久,必须尽快稳定局面去解决汴梁的麻烦。耶律安端落入他们手里,不失为他们破局的机会。
第129章 察觉
钟离鹤点头,同其它人一同走出大帐。赵玄序仍旧一动不动坐着,一手牢牢按住闻遥膝盖,手指轻轻滑动,动作细腻随意,像抚摸一块结构精巧的宝石。
他摸着摸着,闻遥就觉出不对劲来了,嘴里有些酸涩的野果顿时变得没滋没味,如同嚼蜡。她眼珠慢慢溜回来,嘴巴又嚼两下,随后嘴边就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阿遥。”赵玄序声音柔柔,温絮体贴:“不好吃就吐出来。”
闻遥耳后起鸡皮疙瘩,喉咙一缩咕噜一声硬把那团嚼出渣的果肉咽下。赵玄序的手停在她脸侧一动不动,看过来的眼神也一动不动。
很好,真的不对劲了。
“你好像心情不好哦。”闻遥按下男朋友的手,一把握手里:“汴梁出事啦?”
“汴梁暂时无事。”在闻遥面前,绝大多数时候,赵玄序温情脉脉,无害的像一潭泉水。只有在极个别时候,通常是闻遥受伤或者不顾及自己安危康健的时候,赵玄序眼里的温柔泉水才会泥泞湿重,泛着幽冷。
他半笑不笑:“我的心情的确不好,因为阿遥有事瞒着我。夫妻本一体,阿遥有事却不愿和我说。”
他离的近,吐息像一簇簇温热的花朵不断扑洒在闻遥脖颈上:“前几日阿遥出城,今日耶律都罕就如此配合,阿遥还要和我说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吗?”
赵玄序聪明,猜到了闻遥与耶律安端有接触。好在他还不是神仙,知道的也不多。
闻遥提起的心放下,说道:“是是是,我的确找过耶律都罕。主要是报仇嘛,把他狠揍一顿顺带下了点王浮给的药,让他答应和我们签订休战协议。天底下老百姓苦太久,打仗,不管赢得是哪边,受累的都是他们,我不想天水和北辽继续打下去了。”
她深知这个世界强权压迫,阶级壁垒赤裸血色。可当她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人不为国家大义民族存亡、只为统治者倾轧私欲战死沙场,她心里实实在在涌出叫停的欲望。
恰好,闻遥觉得自己好像有叫停的能力,就是危险了一点。
她不是一个狂妄的人,她以一种极端冷静的态度评估自己决定可能带来的后果——内伤未愈,此番去上京肯定会受伤甚至重伤。但她不会死,她肯定能够回来,然后带所有人一起回家。
这番笃定来的莫名其妙、匪夷所思、没有依据。闻遥自己愿意相信,却不能成为说服赵玄序的理由。她若是告诉赵玄序自己准备去做的事,赵玄序未必会拦她,但绝对会要求同她一起去。现在局势复杂,各种势力相互掺和。赵玄序是不喜欢上班的甩手掌柜,偏偏权势被他握在手里。他不能离开,边疆战役离不开他,汴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张鋆和百里丞也离不开他。
闻遥咽下一半真相,让赵玄序的手指搭在她脖颈处的经脉,感受里面汹涌澎湃的血液和生气,说道:“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回到你身边,不用担心。”
不管怎么说,此次开战接连大捷,还俘获了北辽皇子,狠狠挫伤北辽的气焰。几个领兵将军商议一番,不敢直接找赵玄序和时时刻刻关注汴梁城对峙状况的钟离鹤,就转而来找闻遥。
“办庆功宴?”闻遥算算张鋆新运过来的粮食,点头:“行,也该给大家吃点好的了,办吧。”
军中庆功宴形式简单,无非宰杀猪羊犒劳功臣,下发米面肉汤犒劳将士。简单的是吃食,繁盛的是人心。篝火点燃,黄亮焰光在难得的欢腾和喧闹中简直要烧到天上去,各色方言和酒歌吆喝混杂在一起,在苍茫草原之上回荡出去很远很远。
闻遥没想到最先喝醉的会是钟离鹤。毕竟钟离小将军从小在军营糙汉中间长大,军中烈酒向来都是拿海碗喝,实在有着好酒量。
但或许两次连胜太过高兴,或许再回边疆心里激动,又或者是这一年功夫里汴梁天翻地覆、他与过去效忠的明主分道扬镳,庆功宴开始没多久钟离鹤腿边就堆积起几个空酒坛子,面上有了醉意。
闻遥正弯腰去拿火堆上架着的烤肉,钟离鹤突然拿着酒坛子站起来大步朝这里走来。闻遥眼前的火光一暗,抬眼莫名地盯着脸和脖子都在发红的钟离鹤:“钟离小将军?”
靠在一边拿酒杯浅酌的赵玄序目光登时斜过来,酒也不喝了,手中杯子放下,脊背慢慢挺直。
“闻统领。”趁着酒劲,钟离鹤直接忽视赵玄序的目光,对闻遥举起酒坛子:“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我那时莽撞,贸然出手,实在对不住。”
“客气客气。”闻遥赶紧起来回敬他:“我与你是不打不相识。”
“闻统领武功高强,乃我所见第一人。”自叛出雍王麾下,有些话堵在钟离鹤心中许久。身边高少山上来扯他,他不明所以,内力一震将人震开,随后说道:“广清玉从延陵回来后多次在雍王面前提及你,劝说他尽快见你击杀。广清玉眼光高、性子傲、说话难听,让她这么看重的人,少有,闻统领也是第一人。”
闻遥一噎:“嗯……那真是多谢广姑娘赞誉。”广清玉这个名字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钟离鹤此番突然提及,闻遥猝不及防,心里却对钟离鹤接下去要说的话有了几分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