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凝儿不得不来触霉头的时候,楼乘衣正在一艘船里休息。
他闭目躺在摇椅中,华贵红宝石抹额压在额上,五官轮廓深邃锋锐,略微拧着眉,像是睡过去了,略微蜷曲的长发散乱在身侧。
凝儿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扑面而来的浓郁紫藤香沉沉堵在她鼻间。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没敢这时候走进去,于是便松开手单膝跪下,低头轻声道:“主子,耶律德合等人已经过了关口。他先行派人来见您,人现在就等在外面。”
她听到木椅被压住发出的响动,很轻微,似乎是楼乘衣翻了个身。随后里面传来一句话,不轻不重两个字:“添香。”
语气平平,凝儿没从里面听出半点喜怒。她后背出了一点汗,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在满室浓郁的紫藤香中走到屋角架子旁,打开香盒要往香炉里面加香料。
“你觉得这香料好闻吗?”
摇椅上,楼乘衣依旧闭着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和梅花相比,如何?”
凝儿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么一句话,短暂思虑间心绪万千。
随后她小心道:“梅花花香清冽,是好的。紫藤香价值千金,香味悠长细腻,奴觉得,也是好闻的,各有特色。”她手上挑着香料的杆子却谨慎地停住了,一块香料稳稳架在杆子尖悬在香炉上,一动不动等着楼乘衣下面的话。
楼乘衣有好一会没说话。
“都杀了吧。”半晌,他撩开眼看向凝儿,一只翠绿的眼瞳阴冷诡谲,蓦然开口道:“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送给耶律汇时。”
凝儿睫毛一颤。恭敬道:“是。”
“香就别点了,传热水,我要沐浴。”
“是。”
凝儿放下香料走出去,很快就有侍女侍从送热水洗漱物件进屋。她摸摸腰间的软鞭,转身朝着船下走去。
金碧辉煌的琼玉楼大厅中空空荡荡,里面坐着的两三个辽人。梳着髡发,身上穿戴倒是换成了天水人模样,见凝儿出来很快就站了起来。
凝儿对他们微微一笑,手中软鞭不复河上圈灯时的温柔,快若闪电雷霆,一缠一扯,骨头断裂的声音当即响起。大股血沫从为首辽人口中涌出,其余二人大惊失色,伸手摸向腰侧腰拔刀。他们武功高强却也不抵凝儿,很快就被雪白的鞭子送上了路。
“去把舌头割下来装好。”凝儿美艳的眉眼冷沉冷沉,低声吩咐身后跟着的人:“记得要洗干净,主子要过目的。”
于是等东边日头彻底升起来,同各家酒楼索唤一起传入大街小巷高门大户的便是三个辽人在琼玉楼争风吃醋,最后竟然互相砍杀致死的消息。听到的人无不嘲笑蛮徒不懂雅趣,居然在琼玉楼这样的神仙地方粗鲁动手,惹出麻烦事不说,还惊扰了美人。
闻遥听到这个消息,一口茶水重重咽下喉咙,胀得喉咙都疼了一瞬。她着实是没想到楼乘衣居然把人给杀了,而且动作这么快。
这才隔了多久,她早膳都才吃完。
“据说还有不少宿在琼玉楼的官员看到了。那被三人争夺的姑娘吓得瑟瑟发抖,跪地而哭。府衙去人后折腾了好一阵,东街的辽人商会过来把尸体领回去了,没有叫鸿胪寺经手。”高少山说道。
“人证物证都在,辽人那边也没声音,所以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只能说楼乘衣这一手简单粗暴又有效。
辽使团的人没有戳穿他,甚至都没有什么动静,也证明楼乘衣确确实实和北辽有关系。闻遥下一口茶三过嘴边而不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第二回 。
北辽日渐强盛,北境压下虎视眈眈。他们虽然建国,但依旧改不了旧日习惯,每逢草原水草枯竭便南下烧杀抢掠,叫边民苦不堪言。前段时日,天水更是在边疆的小战役中输给了北辽,落得有些狼狈。今年辽使团依旧来汴梁参加年宴,但从寸英山挑衅与先行使暗自入汴梁来看,此次显然是摩拳擦掌、居心叵测。
赵玄序坐在对面,手里慢条斯理剥着花生。手心累下小小一捧后便递给闻遥。闻遥满心想着楼乘衣,接过花生粒下意识手掌相对一搓,暗红薄膜化为碎屑纷纷扬扬落下。
高少山也有点疑惑,他知道那位在各色传闻中神乎其神的琼玉楼主异瞳,有一只绿眼睛,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天水人。
往北往西去,很多异族人都是绿眼睛。
他忍不住问道:“闻统领,琼玉楼主是北辽人啊?”
天水商贸繁盛,多的是异国人在天水经商生活。但一个辽人,在汴梁城将生意做的这般大,称得上前所未有。
就琼玉楼那堪称恐怖的消息网,高少山都不敢想如果它变成划向天水的利剑会叫天水流多少血。
闻遥捏着花生粒摇头。她不知道楼乘衣是哪里人,她从不考究楼乘衣的过去,楼乘衣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些事情。
不过她和楼乘衣的确是在北境相识。
当时她个子比如今矮许多,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没到漠北拿到星夷剑,也没在南诏认识燕苍与赵玄序。武功还在摸索阶段,实力不强,独自面对江湖的风风雨雨都困难,依旧跟着往来商队讨生活。
闻遥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与楼乘衣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她帮人走镖,满车货物要穿过一片臭名昭著的深山老林,送去边关茶马贸易集市。
那时候天水不太平,蜀王叛乱尚未平息,外界诸国纷纷挑衅,内部还有散乱的几路反军。各路人马齐下阵,趁机起哄捣乱,是以民生多艰,社会动荡。老百姓的命在这样的世道里如同浮萍般脆弱不值钱,动不动就会被扯断茎须漂泊到山里落草为寇。
当时闻遥要经过的深山老林有三样盛产,野猪、人参还有山匪,铺天盖地的山匪。一片苍茫大山,山匪不知凡几,全都盯着往来的商旅,指望捞一点油水。
东家失算,请来的主力镖局不给力,立马就叫人多势众的山匪给杀完了。闻遥和其他几个单打独斗的武功厉害些,慢慢也被逼上绝境。
闻遥只想赚钱,不想送命,干脆假意被捉回山寨,争取喘气的机会准备随机应变。没想到那山窝窝里的土匪头子贼心不死瞧上了闻遥,要留闻遥做压寨夫人,并且马上就要按头成亲。
闻遥自然是不愿卖命也不愿卖身,夜里干脆挣脱看护,一把火烧了山寨。山火燃得很快,寨子里的人忙着救火无力顾及闻遥,让闻遥找到机会逃了出去。
只不过她被抓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逃出来的时候身后却跟个绿眼睛的尾巴,那便是当年的楼乘衣。
楼乘衣当年情况也不好,瘦骨嶙峋,面上满是污垢,闻遥只能瞧见他那一只很独特的绿眼睛。绿的那样浓那样纯粹,与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着打扮格格不入,像华贵的帝王翡翠。
她受了伤,伤在手臂上,很深的一道口子。出山寨后就在深山老林里走着,时不时还得防卫一下山里的猛兽毒虫。走出好几里地了,闻遥回头一看,绿眼睛还跟在她屁股后面。
闻遥也不知道这小孩是不是认定她能够走出山林才一直跟着她,绿眼睛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像个哑巴。
两个人之间隔着大概十来米的距离,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夜,直到远离了那片山林,来到一道山谷中。山谷有溪流,天气热,闻遥怕伤口发炎。这个时代没有青霉素,不小心些很容易丢掉性命。她想着烧点水洗洗伤口,于是在这片溪流边停下来,脱掉了上衣。
闻遥把垂下的头发拢在一侧,回头又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见其依旧与自己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迎着她的目光不必不闪,突然就有了些好奇心。
她扒拉两下自己的头发,问绿眼睛:“你是哪里人?”
绿眼睛,想必不是纯正的天水人。天水虽严禁人口买卖,但仅指天水臣民,不包括异族。很多商队都会引些眼珠子五颜六色的异族奴隶填补天水空缺,身段窈窕模样漂亮的胡姬就颇受文人雅士追捧。
楼乘衣那时候脸上脏的不成样子,年龄看起来不过十岁,闻遥看不清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只猜测是前面被杀商队购买的奴隶。
楼乘衣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个性,一句话都不说,牢牢盯着闻遥,像是只沉默的狼。可惜在再凶狠的狼幼年时期也弱小,何况这只幼狼还瘦弱无比,皮毛暗淡无光。
哪怕闻遥当时自己也受了伤都没有觉得这小孩有威胁。
她叹一口气,把挂在自己腰间巴掌大小的椭圆形铁碗扔出去。铁碗翻滚几圈,刚好落在楼乘衣脚边。
闻遥对着楼乘衣商量:“你去捡木头,生火烧水。我呢,把你带出去片山,然后我们扯平,好吧?”
毕竟是个小孩儿,能救就救。这山里面有数不清的野兽、毒蛇还有山匪,小孩儿撞见任何一样都没好结果。
楼乘衣还是沉默而忌惮地盯着闻遥看,许久没有动静。
闻遥也不再管他,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在溪水里打湿,先擦了擦脸,又擦了擦肩颈。天热出汗多,闻遥能忍疼但受不了身上黏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