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的脸色也从没有这样的凝重过。方才在巷子里的快活还有往日的热情爽朗这一刻彻底从他身上抽离。他拉起老妇,匆匆折返回屋取出一个钱囊。
一脚迈出门槛,他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闻遥。短暂的犹豫后,小刀快步走上前,垂着眼嗓音艰涩道:“嫂嫂,我现在要去医馆。阿音在屋里,拜托你看顾片刻。”
闻遥凝滞在姑娘面上的目光猛然收回,转而落在小刀脸上,点点头。
小刀谢过她,随后上前背起姑娘,轻柔地用袍子将她裹好,带着这些一路从玉山别庄徒步急跑过来的佃户朝城中医馆而去。
“哥哥!”阿音突然叫了一声。她站在门里面,一手扶着门框,看着大人离开的身影,泪珠大滴大滴从通红的眼眶中落下。
小孩心思灵敏细腻,他们或许还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事,理解不了生离死别的悲剧,却也嗅到了空气中的不安与惶恐。
她另一只手松开了,色泽鲜艳的九连环掉在一边。
闻遥两步跨入屋里把她抱起来,轻轻摸摸她的脸,一下一下拍着她幼小的脊背,安抚道:“不怕,你哥哥去救人了,马上就会回来。”
“阿伯阿姐……”阿音趴在闻遥肩上,手紧紧揪着她的衣服,抽泣不断:“阿姐怎么了,阿姐怎么了。”
小刀阿音果然与玉山别庄的佃户相识。
“阿姐生病了,阿伯带着阿姐来看病呢。”闻遥手掌贴近阿音后脑,声音轻淡:“马上回来了。”
赵玄序从后面踱步而来,俯身捡起九连环放在桌上。一旁还有几碟小菜和饭汤,几根筷子胡乱滚落在桌面。
闻遥将阿音抱进卧室放到床上。
小孩已经不哭了,抹着眼睛里的眼泪,没缓过气来小声抽噎。闻遥起身退开两步,后脚不期然碰上一个坚硬光滑的厚实物什。
她转身低头一看,见一个大坛子里盛着水,中间叠着一个稍小些的坛子。此时屋内并不寒冷,可这小坛子里却结了厚厚一坛子冰。
……原来硝石买来是跟她一样制冰的,不是治痔疮。
闻遥眉头皱起来,盯着这一坛突兀的冰看了一会,半晌才收回目光,说道:“我要去医馆,吴佩鸣要回话给少山,你看下孩子。”
赵玄序挑眉看了看团在一边的阿音,平静应下。
闻遥拍拍他的手臂,转身追出去。
离巷子近的医馆不止一家,不过闻遥也不用猜小刀他们去的是哪一处。她站在巷子外,瞧着街上行人窃窃私语,纷纷向一个方向涌过去。
挂着黄旗的医馆外围拢一圈又一圈的人,沙哑的恸哭与哀求从里面传出来。
闻遥从角落里拨开人群走上去,见小刀站在一旁,老妇紧抓大夫的手,几次跪下又被无奈的大夫拽起来。
“实在无能为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大夫看一眼躺在门后木床上的姑娘,不停叹气。医者仁心,他行医多年,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过这样狠毒的伤口,心中也是同情怜悯。
“令爱受伤太重,送来太晚,人已经走了。”
人已经死了,就算他不忍心也没办法让一个死人活过来。
老妇顿时散了魂,软软在地上滑了下去。老翁拽起妻子,同一旁衣着粗烂的佃户站在一起,口齿不清地哀求。他们身躯都佝偻,露在外面的脖颈小臂都有伤痕。一旁的姑娘一只手从床架上垂落,指尖血迹斑斑,几枚指甲都尽数折断,其状凄惨可怖。
闻遥哑然,心尖霎时发麻发苦。
她原以为…原以为将那几个找麻烦的处理掉,这些人就暂时没事。监察抚司已经快要查到被徐家藏起来的账本和府衙鱼麟册,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闻遥忽然又想起这姑娘与她妹妹要好,现在出事,那小姑娘怕是又惊又怕又惧。爹娘失去女儿,妹妹没了阿姐,以后这一家境况又会怎样。
青天白日下,人流喧闹的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纷纷杂杂的同情好奇的议论在不知何人蹦出一句“徐家的佃户”后消失殆尽,古怪的沉默横亘在人群之上。
延陵于汴梁而言不算天高皇帝远,但徐家有个做王妃的女儿,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庞然大物。
“唉。”有人轻轻说道:“前段日子也有一个,从衙门被扔出来的时候腿都断了。”
这句话犹如渐入油锅的一滴水,霎时间激起千层浪。
“徐家实在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又怎么样,县老爷都不敢管人家,我们能有什么话好说。到汴梁去告御状怕都会死在路上……”
“说的不错,谁敢管徐家。”
“不是说汴梁来了个厉害的王爷?”
“人家是一家人,是来帮徐家查案子的,没听说过吗——”那人的声音往下压:“徐家死好多人了,查不到杀人的是谁,死法跟“阎王戳青印案”一模一样。我看就是阎王看不下去这些人欺负咱,教训他们呢。”
徐家做贼心虚,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引朝堂瞩目,加上死的不过是一些管事,也就一直竭力压着消息。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延陵城中或多或少还是有人知道玉山别庄发生的诡事。
“不管是人是鬼!杀的好,那些人就该死!”
医馆外面喧腾的吵闹和里面的哭喊好似都没有影响小刀。闻遥看着他面上寥冷,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在大夫的推拒下给了诊金,然后重新用衣袍将姑娘小心裹住,背在身上。他走出门,身后跟着互相搀扶的佃户,越过莫名噤声分开一条小道的人群,一步步朝东街街角的棺材铺子走去。
这个时候的天已经黑的越来越早。闻遥从医馆回来,给阿音烧水洗了澡喂了汤,一直到这时候小刀才回来。
他无声走到床前看了看睡着的妹妹,然后向一旁的闻遥与赵玄序道谢。
他应该是把那姑娘送回家中去了,一来一回路途遥远,面色也疲惫至极。
闻遥摇头,没再久留,与赵玄序回到自家院子。而几乎是她前脚刚走,小刀房里的烛火便迅速熄灭。
闻遥站在院子中看着隔壁黑黝黝的寂静院落,忽而开口道:“今天医馆外,动静闹得很大。”
她扯唇,嘲讽道:“人都把街堵死了,平时耀武扬威的巡街捕快今日却没来一个。”
世态浑浊,本就如此。
闻遥其实也是见惯了世间不平事的,但可能是一个人潇洒的久了些,再来看这些事一时间竟然压抑不下滔天怒火。她回去后也没睡着,换上自从来到延陵城就压入箱底的夜行衣,坐在窗户上曲着腿一下一下擦拭星夷剑。
外面没有风,月亮被黑压压的云层掩盖的没有一点光彩。星夷剑借着一点微光依旧泛起刺骨寒芒,剑纹如游龙,叫人看了心尖发颤。
一直到后半夜,篱笆外小道上微不可闻传来一点脚步声。
闻遥神情凝住,手上动作也停了,半晌才突然吐出一口气。
自从怀疑小刀是“阎罗”后,她多次求证,心情起伏不定。今日看到那坛子冰,她心中其实便又有猜测,现在总算是有了定数。
闻遥一把扔掉手上白布,翻身悄无声息落在地上,足尖点过篱笆轻飘飘落在门外的树梢。
原本正在低头看树下走过去那人的千影一顿,转头看到闻遥凑近的一张脸。
“闻统领。”
“我跟着他。”闻遥没带人皮面具,膝上压着星夷剑,眉眼压低,锐利万分:“你去准备一匹马带到这里来。”
“是。”
闻遥点头,转身没入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中。
下一刻,院中原本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赵玄序冰凉墨发垂下,玄色衣袍略长的后摆拖在地上。他推开门走到院中驻足,看着闻遥离去的方向。
赵玄序忽然道:“阿遥说什么了?”
千影从树上跃下,单膝跪地低头道:“闻统领吩咐准备一匹马带到这里候着。”
“嗯,那就去吧。”赵玄序神情淡淡:“鱼麟册和账簿还没送来。”
“鱼麟册已经拿到了,只是徐家账簿,抓来的人嘴里撬不出话,应是真的不知道。”总归是自己办事不利,千影心中懊恼,抿唇继续道:“有可能在徐丰和自己身上。”
“如今广清玉日日与徐家人还有孟高在一处,身边有若干死士。我们怕会打草惊蛇,便没有贸然靠近。”
孟高便是延陵县令,汴梁人士。他参与秋闱之时,监考考官正是雍王妃徐氏之父徐执怀徐大学士。因着这一层座师门生关系,他来延陵做了父母官后与延陵徐家的关系愈发密切。
赵玄序冷笑,扔出一块腰牌给千影:“跟过去叫高少山把人扣住,广清玉耍手段就杀了,徐家人也一样,今日天亮之前拿到账簿。”
千影领命正要离去,却又被叫住。
“算了。”
赵玄序一顿,声音突然变得阴郁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