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就不在意这样一个无名小贼。若不是至关重要的账簿落在这人手上,她不会设计捉他,跑了就跑了吧。与此相比,没完成雍王嘱托、让徐家落下了话柄才是她真正忧心之事。
果不其然,当延陵消息不再遮掩传入汴梁时,朝野上下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先是徐大学士求见陛下,摘掉官帽说自己没有管束好家人,才让他们瞒着他,仪仗荫蔽危害一方,自请辞官。大学士态度诚恳,泪声俱下。皇帝顺着台阶往下走,小惩大诫后驳回了他辞官的帖子。
接着雍王就带着雍王妃入宫,长跪皇帝书房前不起。表明绝不包庇,要求严惩延陵徐家人。
秦王畅快无比,在朝堂之上冷嘲热讽;张鋆换进户部的人揪住这个机会上上下下来大换血,可算扬眉吐气。张鋆乐得跑了几趟兖王府,送了不少好东西。
跑的次数多了,他与闻遥也就熟悉了。
朝堂上的风波诡谲各方博弈在兖王府高墙之外。赵玄序上朝全看心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回来也不爱聊政事,只爱洗手作羹汤。
这些朝廷笑话都是张鋆坐着喝茶时讲给闻遥听的。
闻遥听得直乐,乐完后又关系道:“那延陵那边怎么处理?”
“延陵县令孟高已被革去官职。”张鋆大口嚼花生:“闻统领放心。张某略施小计,疏通了一下关系。延陵即将赴任的新县令是张某的后辈,为人正直,会看顾好那些佃户的。”
“多谢多谢。”闻遥又抓一把煮花生递给张鋆,豪气道:“张大人吃,别客气。”
两人蹲在檐下磕花生,赵玄序进来了。
如今已入冬,赵玄序身上衣裳却依旧单薄,与裹得严严实实的张鋆截然相反。因为习武之人体热,内力强盛不畏寒冷。闻遥也是如此,常年穿着单衣。更不用说赵玄序修炼焚心诀,内力至阳至烈,不发火毒就不错了,压根感受不到冷。
张鋆蹭一下站起来,两步和闻遥拉开距离,谄笑道:“殿下,您回来了。”
“阿遥。”
赵玄序身后跟着几位游魂一样的侍女,垂着头安静无声地走进来,依次放下手中的食盒。
一共六个食盒,打开来里面全都是香酥软烂的窑鸡。
闻遥一愣。
赵玄序道:“方才挂在门口树上的。”
姜乔生实在是喜欢烤窑鸡。
闻遥有时候估摸着,这丫头成天估计不是在杀人就是在烤窑鸡,每两日就差人送一只来。闻遥去一趟延陵,她便一口气送来六只——这是要把这些天的分一起补上。
“诶呦。”张鋆凑近一些,对这些卖相极佳的窑鸡垂涎欲滴:“好香啊,闻统领这朋友是开酒楼的?这般好手艺,肯定生意兴隆。”
差不多。
只不过不是酒楼,是杀手楼,做的是人命生意,生意倒确实兴隆。
“你拿只走吧。”闻遥看到窑鸡就想起姜乔生,顺着又想起离开前不欢而散的楼乘衣。她顿时有些头痛,叹气重新蹲下来,满面忧愁地磕花生。
“好啊。”
张鋆毫不客气,拎起食盒放在手里掂量。青竹般俊秀的状元郎笑得见牙不见眼,心满意足地走了。
赵玄序走过来,斯文撩起衣袖学闻遥样子蹲下,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过来:“阿遥,给你。”
“什么?”闻遥腾出一只手接过纸展开,定睛一看有些惊讶:“房契?”
“院子的房契。”赵玄序低眉顺眼:“我雇了人看顾,以后若是到延陵也方便些,有地方住。你管钱,房契你拿着。”
闻遥捏着这张薄薄的房契,慢吞吞把手里最后几个花生吃完了才收起来。
赵玄序唇边顿时带起笑,眉眼弯弯,一副很高兴的神色,略带孩子气的天真。他偏头瞧闻遥,说道:“对了,明日我进宫见母妃,阿遥——”
赵玄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宫看令嫔,这事闻遥知道。他平日里黏闻遥黏的紧,唯独这时候不会要求闻遥同去。
闻遥以为这次也是一样,没想到赵玄序接下去说道:“——阿遥随我一同去吧。”
闻遥一顿,神情略惊恐:“你这边进度这么快的吗?”
“嗯?”赵玄序不明所以,有些疑惑茫然:“赵玄奉向皇帝叙说了你的功绩,皇帝要见你。”
“哦,哦哦。”闻遥大大松下一口气。
原来是如此,吓死她了。
“你这大哥真能忍啊。”闻遥忍不住感慨道:“体面人,都这样了还能夸我。”
“自然,他由皇后教养大,惯会装模作样。”赵玄序笑起来,语气古怪起来:“阿遥觉不觉得血脉亲缘很有意思。冯氏跋扈,赵玄硕与她如出一辙。敬妃富贵闲散,赵玄风便也不涉朝政。我……”
赵玄序停了片刻,笑得更欢了,语气阴恻恻叫人心里发凉:“我和我母妃也是十足相似。”
天子家事,闻遥到现在为止都还不知道多少,只知赵玄序自小受母妃父皇冷待。
可她虽然不清楚其中隐秘,听到这话心里还是不是滋味。她站起拽下根大鸡腿塞到赵玄序手里面:“明天陪你去。吃吧吃吧,现在还是热的,好吃。”
赵玄序身上阴郁顿散,瞬间恢复乖巧模样,好看的手指握住晶莹油润的鸡腿,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闻遥招呼一个暗卫过来,叫他把剩下的窑鸡拿回去分了,细细叮嘱道:“下回看着点,再有人往门口树上挂食盒就招呼一声,叫他们主子别送了,吃不掉。”
她又不是黄鼠狼,哪受得了隔两天就吃一次窑鸡。
暗卫沉稳点头,一人拎着四个食盒下去了。
第二天进宫,闻遥打开衣柜换上了新做的衣裳。兖王府找的绣娘裁缝手艺很好,主打一个低调奢华。款式虽还是劲装,衣摆处却盘旋而上修满华美纹路,质感十足。
闻遥站在镜子面左右照照,觉得自己威风凛凛。
果然还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她推门出去的时候赵玄序还在外面摆弄着花。天气冷了,按道理有许多花都养不活,但赵玄序铁了心要养,开石槽引热水,所以现在花开的还很是不错。
他细致摸过娇艳的花瓣,转头看到闻遥出来,眼里立即有了笑:“阿遥真好看。”
夸夸夸,你这个夸夸机。
闻遥咳嗽一下,说道:“进宫不能带剑吧,我那匕首和暗器——”
“带着便是。”赵玄序说道:“我会在旁边,阿遥不用担心。”
“嗐。”
闻遥倒不是担心害怕。怎么说她也是救过皇帝的人,也不是第一回 进宫了。上回进宫除却和高少山搭伙的一顿又贵又一般的膳食外,也没什么别的印象。
只不过这次她是用“闻遥”名头进宫,是天下皆知的兖王党。赵玄序一路嚣张招惹,雍王秦王,朝堂后宫,怕死不知道有多少对眼睛盯着。
不管怎么样,气势上咱不能输。
这次进宫的程序步骤与上回略有不同。来宫门口接应的不是宋明德,而是一个笑颜和蔼的小太监。去的也不是雍和宫,而是演武场。
宫中自然是有演武场的。
君子六艺包括骑射,皇子要做天下人的表率,未能够出宫立府的年纪自然要留在宫中由专人教养。
闻遥踏入宽阔的演武场时,皇帝正坐在一处屏风前的软塌上,专心致志看着擂台上人的打斗。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粉色宫装美人,满头珠翠,明艳万分,正是上次惊鸿一眼的丽妃。
丽妃手指纤长柔白,小意温柔替皇帝奉茶。在赵玄序与闻遥踏入演武场的瞬间,她却立即抬眼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赵玄序身上,在兖王身上游移片刻,而后才看向闻遥。
目光依旧不是很友善。
好吧,大美人又瞪我。
闻遥回想上次贺神节初见,丽妃好似一开始就认识她,还不是什么友善的认识。她觉得奇怪,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皇帝宠妃。
而且吧,她总觉得丽妃对赵玄序怪怪的,有点古怪的热络。可单赵玄序身边,无论是高少山还是张鋆,提及丽妃又都是一脸难言。
到底又是有什么纠葛?
见皇帝要下跪行礼。
赵玄序径直带着闻遥往前走,没有要下跪的意思。皇帝丽妃与周围伺候的宫人都是习以为常,皇帝目光甚至还停留在前方打斗不断的擂台上,没看赵玄序。
倒是丽妃先开口了。
“你是何人?”
丽妃果真是担得起她的封号。不光长得美,声音也婉转动人:“兖王身子不好,陛下疼惜赐下恩典不必跪见,你怎么也不跪?”
赵玄序芙蓉面上天生缱绻的神色霎时荡然无存。他抬眼看向丽妃,眼瞳漆黑如点墨,层层笼下厌恶与杀意。
该死。
该死。
该死的东西。
他悄无声息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面色苍白,浓眉深目,气势瞧着极其吓人,踏入四四方方的宫廷起就腾起的烦躁怎么都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