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穿戴素了些。这项链是从柳连城身上拿来的,很衬母妃。”
“柳连城”三个字好似什么开关,令嫔听到这三个字就开始紧紧捂着耳朵大声尖叫痛哭流涕,身子斜斜倒在一边,显然是濒临崩溃。
闻遥站起来几步走到赵玄序身边,抬手在令嫔后脑轻点,叫她昏了过去。
赵玄序没有拦着闻遥动作,只是伸出手重新抓住闻遥的袖子。随后他顿了一下,手指缓缓往下移,松松圈住闻遥手腕。
两个宫女拖起令嫔,安静地退下了。
闻遥看着她们的动作,忽然明白这两个宫女给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她们很像赵玄序府中的那些丫鬟,苍白、安静,宛若一道游魂。
闻遥:“这俩是你的人?”
“嗯。”赵玄序转过身,视线黏在闻遥面上:“留两个人,我才放心。”
赵玄序离闻遥很近,呼吸间炙热的气息密密麻麻喷洒在闻遥的额角鬓发。她摸一把额头,反手拽住赵玄序的手腕拉着这状况又不对的人坐回椅子上。
闻遥拿起茶杯倒满一杯茶,递到赵玄序嘴边:“喝。”
赵玄序眼睛眨两下,乖巧地把水喝完了。
闻遥看着他呼吸均匀下来,继续问道:“刚才那根手指头是谁的?”
赵玄序笑一下:“阿遥有没有听过玉面柳郎?”
闻遥觉得耳熟,她一皱眉,继而恍然:“哦,那个采花盗,他叫做柳连城?”
玉面柳郎,多年前此人名气不小,不是什么好名声,他是江湖中著名采花大盗,不知道哄骗糟蹋多少姑娘。
不过很久以前他就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许久没有动静。
大多数人不会在乎这样一个夜探女子香闺的毛贼,偶尔说起几句也是猜想他是在哪里失手叫人家给杀了。
这样一个不入流的毛贼,怎么会和赵玄序扯上关系?
“他是我母妃的情人。”赵玄序坐着,闻遥站着,他拉着闻遥的手,自下而上看着闻遥:“我抓了他,每次来宫里看母妃,都会给她带一块柳连城的肉,他现在快死了。阿遥,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来赵玄序身边这么久,闻遥确确实实有纠结过一个问题,那就是赵玄序到底是不是变态。
这会儿她看着赵玄序专注的目光,思考一下后还是觉得他不是。
于是她说道:“他们对你很不好?”
赵玄序笑一下,脸颊边露出小小的笑窝,手握在闻遥手上轻轻地晃:“阿遥可知我从前为何多病?”
“我母妃像段薇,恨天水,恨大理,恨赵津。我母妃比段薇多一样,她还恨我。”
令嫔对皇帝冷淡,不打算孕育子嗣。可一次醉酒,皇帝强迫了她,她又不幸地怀上了——自然而然,令嫔不喜欢这个孩子。她对皇帝对大理的怨恨,尽数转移到了赵玄序身上。
这么多年,赵玄序唯一从母妃身上学到的只有恨,浓烈的恨。他在冬日里没有热水火炭,夏日里不能到荫蔽之下,饿到昏死会被灌下一些米粥。平日被丢在偏殿,因为除却虐打他,令嫔不想看到他。
他穿着皇子的衣服,衣服下面却是重重叠叠的伤痕。
当然,里头不全是令嫔的功劳。皇子公主教习读书,当时还不是秦王的四皇子嚣张跋扈,惯常欺辱没人撑腰的三皇兄。大皇子自持是嫡长子,一般都会装模作样劝阻一番。可他的劝说除了让四皇子下手更重外没一点作用。
晦涩过往如同一张薄纸,在时间的焚烧里消失殆尽。赵玄序神色漠然,已然回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感受。
他只记得一点。
“其实那时我不恨她。”赵玄序轻声道。
陪同令嫔出嫁到天水的年老宫人会接济他衣服与食物,会给他上药,会劝说他,说令嫔不是不爱他。
老嬷嬷粗糙的手指一下一下摸过小玄序的头,被后者皱着眉冷然推开。她没什么反应,浑浊眼睛木愣愣的,低声喃喃道:“公主只是心里太苦了。她不愿来天水,她心里太苦了。”
小玄序听到这些话心里总没有任何波动,只觉得既然是这叫作“母妃”的女人让他来到世上,她要他死,他便死好了。
宫殿很大,里面每个人的心思都太沉太杂。他日复一日经历折磨与痛苦,看着重重宫影只觉厌恶烦躁。
如果这就是活,那活着也没什么好的。
“一开始我觉得她可怜。”赵玄序又开始笑,眼尾红红:“她那么恶心赵津,还被迫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后来她遇到柳连城,两人在我面前颠鸾倒凤,我开始觉得恶心。”
柳连城胆大包天,居然敢用易容术和缩骨术混进皇宫,与后妃偷情。他喜欢让赵玄序撞破自己与令嫔之事,他喜欢在皇子注视下与他母妃偷情的刺激。
而令嫔,她在爱情的滋润中重获新生。作为宫妃,她本来就不缺乏物质,现在连空虚的精神都满足了。柳连城甚至说有一日会带她假死离开,从此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满心欢喜,迫不及待——赵玄序就显得越发不顺眼。
这个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的孩子代表她的软弱无能,代表她的屈辱,代表她对自己的情郎并不完全忠贞。
“那年我落下荷花池,她隔着一扇窗户和柳连城厮混。”赵玄序平静地阐述,手指一松一紧圈着闻遥的手腕:“燕苍把我拉上来。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徒弟。”
他浑身湿透,面颊惨白,眼瞳黝黑,被一身黑衣的三司首领拍着背咳出几口水,耳中钝痛散去,听清燕苍说的话后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没有理由。
只是突然厌烦那对男女脸上的笑容,想着他们从此以后都不要再笑就好了。
第43章 使团抵达
宫殿昏暗,外面的光影透过朱红落漆的锁窗落进殿内,笼罩住赵玄序大半个身子。他凤眼弧度微挑,眼尾一片桃然熏红,眉梢总带着的愁情暖意铺散化开,如同幽潭般寂静危险。
时至今日,他身上看不出一点无能为力任由旁人欺凌的影子。
那个柔弱的稚童被母亲推着“咕噜”一下淹死在了荷花池,燕苍从里面捞出来的是一只满心戾气、意图报复的恶鬼。
赵玄序垂下头,额角慢慢靠近紧贴在闻遥手背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焚心诀的关系,他每回情绪起伏一大,身上温度就会很高。现在整个人伏在闻遥身前,额头滚烫,触在闻遥微凉的手背上像块热铁。
情态模样极其依赖又伏低做小。
闻遥垂眸看着这人的脑袋,心里想的是赵玄序今日为什么肯带她来见令嫔。
今日肯,从前自然是不肯。
她这暗卫统领兼贴身护卫几乎与赵玄序形影不离,除却每次赵玄序进宫看令嫔。以前理由是宫内规矩多没意思,闻遥也从不多想,最多只当赵玄序与令嫔母子之间有些隔阂,不愿人看到两人相处。
哪想到是因为令嫔压根不是卧病在床,她被赵玄序亲手逼疯了。
逼疯生母,惊世骇俗。
从前不肯让她知道,现在忽然肯了,是觉得从延陵回来后更亲近了吗。
赵玄序整个人半靠在闻遥身上,沉甸甸的。闻遥觉得他很像前世朋友家养的阿拉斯加大狗子,挨在人身边硕大一只还没自知之明,哼哼唧唧撒着娇往人身上扒拉。
她稍稍一抬手腕,把赵玄序的脑袋掂起来,问道:“燕苍为什么救你?”
燕苍老混蛋不是善心大发爱管闲事的人。据他自己说,当初救闻遥是因为闻遥孤身一人闯石窟,他正好在南诏,闲来无事混进一帮江湖人里看热闹。完了觉得闻遥年纪小身手好,身中数种蛊毒却还撑着一口气挑战完石窟所有老毒虫的样子身残志坚,他被闻遥的坚强意志深深感动,于是才把闻遥拖上马带回去救治。
这理由勉强过得去,但放赵玄序身上就说不通。
再不受宠赵玄序都是皇子。三司首领收皇帝儿子做徒弟的事情闻所未闻,一旦被外人知道会非常麻烦。燕苍知道这一点,总不会还因为欣赏赵玄序溺水的姿态就决定救人。
赵玄序鸦羽一样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扫在闻遥手背上,带来一股钻心的痒,透过皮肉往骨头缝里钻。
闻遥没绷住,手腕一转反手扣住赵玄序的下巴抬起来,笑道:“难不成他眼睛一过,就从一众皇子公主里看出你根骨清奇天赋非凡了?”
“不知道。”赵玄序任由闻遥掐着脸,看着她的眼睛笑的活色生香,眉眼中透着融融春意:“他以前常常进宫,不走正门,蹿高走墙。这里偏僻,人少,走屋顶方便。他每次都能看到我,说不定是瞧顺眼了。”
这宫殿后面有一隅四方小院,曾经是赵玄序常待的地方。他无所事事坐台阶上看天,屋檐上一串人跟在燕苍身后,低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一天一趟或是两三天一趟,燕苍身边跟着蹿高走墙的亲信都记住了这个处境古怪的小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