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大度,小人记仇。宋明德不是君子,他从脏污丑泥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是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小人。比方说方才那红阁刺客的一掌,他必定千百倍奉还。
思及此处,宋明德不由得又抬手按一下胸口,那里依旧隐隐作痛。他目光冰冷,掠过闻遥阴森森道:“咱家自然是怀疑琼玉楼与红阁有牵扯,说不准,如今刺客就藏在琼玉楼里。咱家是个讲理的人,楼老板有一炷香时间。要么他出来,要么他把刺客交出来。若是都办不到,那琼玉楼的姑娘小厮,咱家今日便要全杀了。”
他口中说的是怀疑,语气却是笃定。厂监和三司一样,皇权特许,办事不需要证据。哪怕只有一点猜测,区区琼玉楼,宋明德也是想围就围。
闻遥迎着他的目光,面色不变,坦坦荡荡。心道威胁就威胁,看着她做什么,要看也该看着楼乘衣才对。
不过仔细想想,对着楼乘衣说也没用。宋明德就算把全汴梁的人都杀掉,尸体在楼乘衣面前堆成山,楼乘衣除却嫌弃臭与难看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宋明德说一炷香,旁边就真有人捧过来一个铜炉,在上面点上了一炷香。香灰簌簌落下,一炷香时间转瞬即逝。最后一点吞吐亮意的香火落下后,琼玉楼大门口依旧没有楼乘衣的身影。
门口的两个番子立刻按着刀上前,片刻后从楼里面扯出来两个穿着纱衣不住叫喊的姑娘,狠狠甩在地上。泛着寒光的刀尖刺破纱衣,贴到姑娘心口的肌肤。那层外罩纱衣一下子就被刺穿,皮肉破碎,姑娘面色惨白发着抖,不住说着大人饶命。
宋明德依旧在看着闻遥。
他这番作态不像是要楼乘衣从琼玉楼里出来,倒像是试探闻遥与琼玉楼的关系。
闻遥面色不变,任由他打量。
可刀剑无情,眼看番子手腕微旋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闻遥捏着缰绳的手终于松开,在宋明德的目光下缓缓按在星夷剑上。
千钧一发之际,琼玉楼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且慢!”
闻遥动作停住,循声看过去,见凝儿匆匆从楼里走出来。
她今日穿着与往日格外不同,不是美丽繁琐挂着叮当饰物的衣裙,略显简单素淡。但这丝毫不损毁她的美,反而更显出一种沉静。
她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姑娘,只看向宋明德。周围那些番子的刀尖对准她,她也毫不畏惧。
“宋督主已经来过一次琼玉楼。”凝儿直直看向宋明德说:“妾身那日便告知主子不在汴梁,督主带人搜查也没有找到人。当时耶律皇子在侧,可为人证。况且,不提琼玉楼头上有没有乱党罪名,无中生有给您变出一个主子来,妾身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说话逻辑清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你倒是伶牙俐齿。”宋明德面上突然泛起笑。他平日里不爱笑,一笑起来杀气重重,叫人从脊椎骨上往上蹿起寒意:“耶律皇子……你说的耶律皇子今日刚好死了。正好你是楼乘衣的身边人,他不出来,咱家就敲碎你的牙,剥掉你的皮,挂在琼玉楼门口给他看,如何?”
这种话从宋明德嘴里说出来,绝对不只是威胁。扒皮抽筋的事,他手下番子做的非常熟练,不输鹫台。
凝儿暗自咬牙,看起来却是整个人一抖,脸色惨白,很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模样:“耶律皇子死了…怎么、怎么会呢?他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
美人捧心,模样作态我见犹怜。琼玉楼里有人看不多去,暗骂死太监不懂怜香惜玉。宫中出事和琼玉楼怎么会有关系?跟凝儿姑娘就更没关系了。
宋明德不为所动,看着凝儿的目光犹如看地上的砖石草木,冷冷冰冰不带一点温度。他手下番子也是如此,当真上前,伸手要去抓凝儿。
闻遥一边思考楼乘衣现在在哪儿,一边想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把人救下,握着星夷剑的手再次捏紧。
“唰!”又是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赵玄序没有说话,旁边翎羽卫在番子上前的那一刻拔出刀剑。寒光晃过众人眼睛,刀锋架在外围番子脖颈上。而厂监番子跟着他们督主横行霸道,也不畏惧十二卫,相继拔刀对峙。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唯有禁军两边都不敢得罪,没敢动手。面面相觑后一齐后退几步,让出地方给兖王与宋督主。
闻遥还是想岔了。赵玄序与宋明德,汴梁城两大流氓,遇上就是比谁拳头大,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道理。
“兖王殿下。”宋明德似笑非笑:“你是要拦咱家?”
“我说了,谁都不准轻举妄动。”赵玄序坐在马上,双手交叠,蛮横戾气透过他美而惑人的皮囊淌出来:“你不是人吗?”
宋明德唇边的笑一下子变得阴冷:“琼玉楼与红阁逆党有瓜葛,陛下遇刺,耶律皇子遇害,殿下一点不着急,还要当着咱家的面包庇琼玉楼?”
这番话下来,当即就给赵玄序扣了个好大的帽子。
远处紧赶慢赶赶过来的吴佩鸣刚到场就听到这话,登时急了。他大步推开周围的禁军翎羽卫与厂监,挤到中心圈高声说道:“宋督主这话偏颇。陛下授权三司协查此事,这些人自当随在下回鹫台。就算要剥皮拆骨,也该由鹫台来办!”
宋明德只是冷笑,眉间煞气浓浓。
闻遥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凝儿身上。她身后走上来两个侍从将地上的姑娘拉起来。闻遥刚看过去,凝儿立即抬眼看着她,目光柔和,对着闻遥轻轻摇头。
嗯?
闻遥略挑眉。
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闻遥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下一瞬,一道震天撼地的巨响突然在琼玉楼里炸开。众人离得近又猝不及防,巨大动静之下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心口砰砰狂跳不已。
随后炙热火光伴着浓烟滚滚从琼玉楼高处倾泻而下。破碎木头横梁从外面砸落,离得近的几个人当场就被压断了气。
闻遥反应极快,眼瞳微缩,高声说:“快退开!”
不等外面堵着的各路人马离开,琼玉楼里被围困的人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他们顾不得拦在门口的番子,披上衣服挨挨挤挤就要往外冲。谁都不明白眼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谁都不想被困死在火海里。
他们出来,原本就挤满官兵的琼玉楼门口顿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不知何处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人群中有两个人迅速靠过来,一左一右拉起凝儿。凝儿干脆利落地拽下外袍扔在一边,露出底下干练劲装。她腰间绑着一把软剑,面上柔弱神情荡然无存,漂亮的眉目带上锋芒,神采奕奕,一如初见时蹲在客栈窗前给闻遥送酒的模样。
宋明德瞧见了,毫不犹豫抽出金刀砍翻几个挨上来的人,厉声呵斥:“拦住他们!”
凝儿深深看向闻遥,而后随着两人凭空掠起,足尖点在周围人头上肩上瞬息便突到外围。那里的巷子口突然跑出来三匹马,三人准确无误落在马背上,一抽鞭子马匹飞奔离去。
爆炸声还在不住响起。隔岸相望、奢靡锦绣的琼玉楼,屹立汴梁十几年、名满天下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就这样不住在滔天焰火中坍塌。
闻遥眼瞳被冲天火焰撩得微亮,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就算琼玉楼大部分是木头建筑,也不应该烧的这么快。直到有木头在她眼前掉落,方才鼻尖似有似无的滑腻味道再次浮现,闻遥才恍然。
她认出了这是什么味道。
是松油,今日琼玉楼的砖瓦横木上应是浇了松油。
楼乘衣早就料到会有人来琼玉楼找他。
本来翎羽卫和虎贲军人数众多,拦下凝儿三人绰绰有余。可众将士牢记兖王吩咐,绝不轻举妄动,个个跟雕塑一样站在原地没有去追。禁军和厂监被牵制住,一下也没把人拦下来,居然就让人给跑了。
宋明德的脸色霎时变得比锅底黑,手中金刀握紧,翻身跃上番子牵来的马。细细鞭子破空落出嘹亮的一声响,他不管马蹄下的人,驱马疾驰出去。
闻遥舔唇,猛然勒起手上缰绳调转方向追了过去。
汴梁一共有三重城墙,皇城之外是内城,内城之外还有罗城。
刺杀之后,汴梁城门本该便通通关闭。可闻遥伏身在马上,瞧着凝儿与另外两人快马加鞭目标明确的模样,直觉事情不对劲。
她来汴梁的时候走的也是北面城墙。如果没有记错,凝儿现在赶往的方向应该是安远门。安远门是北面最大城门之一,守卫森严,逃命往这个方向走基本就是死路。凝儿不像慌不择路的样子,如果是这样,那么——
闻遥撑起手臂直起身,抬眼向前眺望。在马背上的颠簸里,她眼中远远映出一线宏伟城门,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与满地的鲜血。
一处城门近五十余人的守卫,此时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本来应该随宫中传令关闭的安远门城门大开,高耸城墙之上立着数道身影。最叫人瞩目的便是站在最前面迎风而立、手持一副镶嵌珠玉长弓的楼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