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儿费力握着闻遥的手,口中涌出的血液大股大股打湿雪白面颊。她只念了这一句,随后很快闭上眼不再说话,很痛似地轻轻喘气。
闻遥望着她,肩背伏下,眉眼压低,神情难得无措。
她摸摸身上,一模一个空。
独来独往太久了,闻遥自己又许久不曾受伤,身上哪怕带烧烤的盐块都不会带止血药。
因为这当空两箭,前面的宋明德也回过头朝这边看过来。周围番子与翎羽卫虎贲军齐齐拔出腰间刀剑,对着城墙的方向戒备万分,几欲冲杀。
城墙之上,握着长弓的翠眸男人没有再拿箭。他定定往此处看了一眼,随后将弓箭抛给一旁人,果断转身带着一众下属干脆利落跃下数十丈高的城墙。
外面传来几声嘹亮的马咴,马蹄踏地急速离去。
赵玄序看着跪在地上的闻遥,手一松,鲜血淋漓的箭被他扔在地上,沾满尘土。他翻身下马,大步往闻遥身边走,经过一边众人时简单扔下一个字:“追。”
掷地有声,言简意赅。
周围的翎羽卫虎贲军立即调转方向,策马飞快朝着城外涌去。番子围到宋明德身边,红衣督主向闻遥看两眼,神情略有些古怪,转身也带着人驱马追赶出城。
日头落下的安远门,冬日荒芜的枯草遍地从生,乱糟糟被温热的血打湿成一团。
凝儿的手被闻遥反握着,她很用力才喘出一口气,积蓄起一点力气,满是血的面上露出笑,乍看与往常一般无二:“闻……闻姑娘,我的尸首,可以……拜托你来处理吗?”
“埋在……琼玉楼下面吧,深一点。”凝儿的声音和她的心跳呼吸一样,渐渐微弱下去,直到不可听闻:“我……实在没地方可去了。”
第51章 埋葬
凝儿手上没有沾到血,干干净净冰凉一片,被闻遥捉住拉在胸前,死死握着也捂不热。她没了声息,静静靠着闻遥肩头,眼睫投下小片阴影。
和上次小刀中箭不同,雍王的人要留着小刀问话,没下死手。楼乘衣却是一点没留手,他是真要凝儿死。
闻遥呼吸急促两下,突然闭眼,手臂绕过凝儿膝弯,另一只手横在她背后,打横将人稳稳抱起来。
她眼珠黑亮,脸上出现种从未有过的神色,仿若有簇热火自她心里烧起,映亮那方曾经自由却漂浮不定的天地。
赵玄序微微歪过头,淌着淅沥粘稠血液的手垂在身侧,目光专注盯着闻遥看。
“她已经死了。”闻遥看向一旁那个先前与凝儿说话的番子,嗓音略有凝滞,暗哑下来,说:“我可以带她走吗?”
接连两次刺杀,天家颜面尽失。叛党的尸体,说不定督主和皇帝会想要悬尸示众呢。
番子这么想道。
但是他没说话,看着闻遥抱着人稳稳坐上马。
闻遥穿的黑衣服,她先用袖子把凝儿的脸擦干净,然后脱下外袍盖在凝儿身上,策马朝汴河州桥疾驰而去。
琼玉楼占地面积庞大,松油加持下两幢红楼烈焰滔天。炭黑木架上摇曳焰火,浓烟滚滚携带残落物不断向河道坍塌。外面围住一圈禁军,禁军不动,没人敢上前救火。汴梁百姓远远隔着段距离,看着昔日灯火鼎盛的琼玉楼毁于一旦。
楼里的人大都逃出升天,旁边空地上挨挨挤挤站满许多姑娘。她们暴露在日光下,面色畏缩不安,恍若被赶出巢穴的幼鸟,茫然无措,低泣垂泪。她们大多孤苦,不管琼玉楼在外人眼中是什么地方,最起码没有短过她们吃穿用度。女子不容易,不像男子可以随意外出谋生。她们又只会写弹琴调香的小手艺,没了琼玉楼庇护,从今往后,又该如何活下去?
闻遥勒马在禁军外停下,嘴里呼出一口气,抱着凝儿翻身下来。凝儿曾以剑舞名动天下,许多人都认识凝儿,闻遥便把凝儿的面容遮掩严实,紧紧抱在怀里大步往前走去。
她身后还跟着赵玄序。周围禁军看到兖王,也顾不得探究闻遥怀里躺着的人是谁,赶忙撤开让出一条路。
赵玄序走在闻遥身后两步,面色微动,突然招手。
禁军将领赶忙上前躬身,谨慎道:“殿下?”
“外面的人清理干净,琼玉楼的人一个不许少,先找地方带下去安置。”前者是指周围探头探脑的百姓,后者是指琼玉楼的姑娘。
赵玄序冷淡说完,而后迈步跟上闻遥。
闻遥绕到琼玉楼背面一处隐蔽地,让凝儿躺在一边,拔出星夷剑开始挖地。尚未烧干净的物什在一旁掉落,砸到地上扑腾起小小的灰尘,她目光专注,全然不惧。
赵玄序手上没东西,就弯腰随手捡起地上的木头。他血肉模糊略见白骨的手掌就这样按在木头上,沾上满手脏,看着就叫人龇牙咧嘴的疼,赵玄序面上却毫无异色。
闻遥忽然抬眼看他,嘴唇一扯,说:“你不疼?”
“嗯。”赵玄序轻轻说:“不疼。”
“……放下,你先回去找白让把手处理好。”
听到闻遥这么说,赵玄序从善如流放下木头,却又不走,站在旁边看着。
闻遥沉默着挖坑,过一会,又说:“怎么还不去?”
“我现在想站在你身边。”赵玄序发丝微乱,眼中情绪奇异安静,像静静蛰伏的深潭。明明底下有肉眼可见的万丈深渊,可当闻遥站在里面的时候,凶蛮的水流就只是温情缠绕,轻轻堆叠在她小腿,摇曳宛如丝团水草,脉脉一片。
在延陵时闻遥和赵玄序坐在石桌上吃饭,篱笆外虫鸣一二,晚风微凉,她偶尔抬头去看赵玄序就能看见这种眼神。
太温柔了,几乎不像能出现在这人身上的情绪,但却偏偏真实出现在这人眼中。
闻遥低下头,手上星夷剑削铁如泥,混杂内劲几下就挖穿青石板,裸出底下的泥地。
没有棺材,汴梁城棺材铺子多在城郊,大老远拉个棺材过来太显眼。宋明德和赵玄序似敌非敌,倒是有可能不追究楼乘衣身边一个女侍尸体的去向。可赵玄序树敌颇多,如果被有心人瞧见,就算宋明德不追究,也可能会被捅到皇帝面前。
赵玄序可以肆无忌惮毫不在乎,闻遥却不能给他沾惹麻烦事。她如果和叛党扯在一起,两回刺杀她又都在场却都没抓住刺客,难保皇帝不会猜疑。
挖好土坑,闻遥理理凝儿身上的外袍,抱起她轻轻放到平整略带湿濡的泥土上。闻遥站起来,突然恍惚一瞬,眼前迷蒙上漫天黄沙。
她跪在粗粝荒芜的戈壁上,手上沾满黄土。身前有一个挖好的土坑,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人。
闻遥喘了口气,手撑着膝盖,神色忽有些痛苦。
赵玄序面色骤变,两步走上前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出来。尚且干净的手碰上闻遥的脸,指腹带着些微热度:“阿遥?”
幻觉忽然消散。
闻遥被他托一下,猛然回神。片刻后摇摇头,说:“……没事。”
她重新站起来走到一边将堆在一旁的泥土一把把洒在凝儿身上。等泥土被抚平,闻遥一言不发挥剑,一旁孤立支撑的横梁被切成数段,连带着上面尚未坍塌的檐角摔落在地上。灰烬伴随火星飞扬,彻底将底下的人遮盖住。
街道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飞扬的轰响,宋明德身后跟着大队,人马直冲这边而来。他红色衮袍醒目张扬,锋锐眉眼却沉着,身边没有楼乘衣,显然没抓到人。
厂监加上翎羽卫与虎贲军,这么多人居然还是让楼乘衣带人逃出生天,宋明德面色难看至极。
闻遥握住星夷剑,隔着被汴河边的风掀起的烟尘热浪与他遥遥对视。
短暂沉默,宋明德率先皱眉,目光一扫闻遥身后坍塌成废墟的琼玉楼,一拎缰绳策马离去。站在远处许久的禁军统领战战兢兢,始终不敢上前。
半晌,闻遥看向赵玄序,说:“走吧。”
外面天大的风波都于兖王府内隔着一丈高墙。闻遥与赵玄序两人有些狼狈地回到兖王府中时,白让还蹲在他院子里摆弄架子上的花花草草。
他留居在兖王府中偏僻小院,院子里开了药田,养着几只兔子用来试药。
白让不知道外面已经翻了天,见闻遥与赵玄序进来,拍拍站起来。等看到赵玄序手上的伤口后,又霎时瞪大了眼睛:“这是出了何事啊?!”
有闻统领在,难道赵玄序还能发病把自己的肉削下吗?
这句话压在白让舌头上滚一圈后咽下,他转身进屋取出药箱子给赵玄序处理伤口。
赵玄序手上情况很难看。血肉外翻,绽开的伤口上还有刚才拿木头时留下的一层灰黑,伤口横贯手掌,隐约可见白骨。
“被什么东西伤着的?”白让虽然怕赵玄序,但到底医者的责任心占据上风,絮絮叨叨,说:“伤着筋骨,再来晚一些这手以后可怎么办。”
他动作很轻,手上镊着块纱布小心挑开干涸的血痂。轻微撕裂后,伤口被牵动,粘稠的鲜血又一次汩汩涌出,看着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