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边茶楼上,一锦衣华服的男子看着这一幕,面上不由得闪过愤慨。他指着楼下车马,转身对着坐在屋内圆桌前的玄衣金冠的男子说道:“兖王果真是骄横跋扈!”
玄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四皇子,秦王赵玄硕。
听着这人胆大包天叱骂自己的兄弟,秦王毫无反应,淡淡道:“三皇兄自小在南诏疗养,父皇心中对他多有亏欠,偏袒些,也是自然。”
“殿下宽和方出此言。”黄回书拱手,深深弯下腰:“依臣之见,殿下多年来率兵击退东南沿海倭贼,军中的威望不比兖王差。陛下让兖王一人夺下三司又统管十二卫,权势太大,即便日后只为亲王也是江山社稷之祸害——”
秦王面上神色忽然冷下来,凤眼锐利,直直看向这言官世家出身的黄回书:“闭嘴。”
黄回书:“殿下!”
“本王让你闭嘴!”
黄回书闭嘴了,他因为清酒下肚而热气蒸腾的脑袋陡然冷下来,急于在秦王面前出风头的心也安静下来。
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话,他哆嗦一下,冷汗直冒。甚至顾不上看秦王的脸色,惊慌地朝四周环顾,仿佛监察抚司的耳目就搁在这只有秦王亲信的雅间里似的。
一旁人心中暗骂黄回书不知死活。
当初燕苍那个老家伙刚死,谁不知道有丞相外祖和刑部尚书舅舅的秦王对三司使大的位置虎视眈眈,视若囊中之物?
秦王一直把最有可能得登上太子之位的雍王视为竞争对手,未曾想半路杀出一个赵玄序,临阵扳倒一半武将,侧拢得势的寒门子弟拧成一股绳,甚至连宫里的丽妃与雍和宫宋明德都帮他说话。几股势力角逐之下,三司居然就这样交给了赵玄序。
即使赵玄序身怀异国血统、不能登临大宝,眼下皇帝给他的权势也实在太过。
输给自己从未放在眼中的三皇兄一直是心高气傲的秦王心中的一根刺,这黄回书居然当众把这根刺挑了出来,果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秦王一声不吭,面色变幻两下,最后定格在阴鸷上。他突然站起来,伸手从一旁侍卫腰间取下长弓,抓起桌上一壶酒挂在箭头。
“本王与三皇兄儿时也曾亲厚玩闹,可惜三皇兄身体不好,被送往南诏调理。但本王依稀记得,三皇兄少时便喜好饮酒。”
“今日巧了,茶楼的梅子酿不错。”秦王说着弯弓搭箭,一端挂着酒壶的箭头稳稳对准底下缓缓行驶的马车:“本王便请皇兄喝一壶好酒。”
话音刚落,在众人隐含担忧的目光下,秦王猛然松开了手。
君子六艺,秦王一直是宗室子弟中的佼佼者。玄铁打造而成的箭离弦后犹如鹰隼,朝着马车直冲而去。高少山反应极快,长臂一伸,拔剑将其斩于马下。酒水自半空便洒落,泼湿马车,顺带淋了高少山一身。
闻遥硬生生收住手中动作,匕首贴在窗户上,迫人锋刃紧压在雕花黄梨木。她内力逸散,心中杀意涌动,坚硬的木头顿时裂开一道深深的纹路。
她侧过脸看着赵玄序:“这又是刺客?”当街刺杀三皇子,这么勇的吗?
赵玄序摇头,伸出两根手指推开窗户,下颔微抬,正对上茶楼雅间里赵玄硕看下来的目光。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的两双眼睛有七分相像,但又极其不同。
秦王眼睛线条薄而直,锐利冷漠,冷硬外露,让人联想到豺狼虎豹,肆无忌惮。赵玄序与他对视,眼中杀意厌恶藏显在眼尾眉梢,像枝头凝固色彩的春花,妖异危险。
“高将军好本事。”秦王咧开嘴,轻薄笑意在他嘴角旋开,好似两道阴影:“本王不过与三皇兄开个玩笑,可惜了……可惜了这价值百两的青梅酿!”
在他说这话的功夫里,他背后人悄然按下袖中暗扣,一根冒着冷光长针对准赵玄序射出。
闻遥冷不丁伸出手,准确无比夹住这根银针、卸了力道。
她抬眼盯着秦王,那根针被她捏在指尖,手腕翻转毫不犹豫地以更快的速度还了回去。
太快了。
秦王唇边笑意僵住,预感到扑面而来的尖锐危险感,却连眼睛都来不及眨。
他右面的脸颊上传来刺痛,身后传来痛苦的闷哼。那袖中藏着暗器的侍从捂住左眼,痛苦万分的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个眉须微黄的中年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翻身而下,伸手把秦王挡在了身后。
秦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目光从赵玄序身上移开,落到闻遥身上。
他这才注意到赵玄序身后坐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人。
先前这女人被赵玄序整个挡住,没露出半点衣袖,他才没有发觉。
这是谁,这是赵玄序身边的哪一号人物,他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四皇弟。”赵玄序开口,嗓音拖长,低哑温绵:“你身边有人想杀本王。”
秦王没说话,只是盯着闻遥看。他身前的男子已经按开了腰间长剑,牢牢扣住剑柄,也是警惕惊疑地看着闻遥。
赵玄序自然带着点翘弧的唇角往下压,背对着闻遥,眼中浓厚的杀意恶意几乎流淌而出。
这些东西,盯着他的阿遥,是在看什么?
“对不住了,三皇兄。”秦王收回目光。
下一刻,他猛然转身拔出那中年男子手中的剑,一刀砍在捂着眼睛痛苦栽倒在地上的侍从脖子上,力道狠辣无比,几乎将整个头颅直接切下。鲜血顿时狂喷而出,溅了秦王一身,溅了一旁的几个公子哥一脸。
“没想到竟有刺客藏匿于本王身边,当街对着三皇兄下如此狠手。”秦王面上沾了几个红血粒,他浑然不觉,把刀还给中年男子,垂眸瞧着赵玄序:“三皇兄,人,本王替你杀了。”
放屁。
闻遥扯扯唇。
空口白话,嘴巴一张一闭直接就把人定罪处理干净了,这人,是个狠角色啊。
“刺客能潜到你身边,秦王府多有疏漏。”赵玄序手指一动,阖上半扇窗户,正好挡住秦王看向闻遥的目光。
他面上忽而泛起笑,眉眼间的情绪尖锐嘲弄:“十二护卫京城治安,捉拿走贼刺客是本职。”
“少山,今晚带人去秦王府上排查刺客。可疑者、抵抗不从者、异议者杀,无需回禀。”
第6章 金条
街道上一片寂寂,高少山摸摸自己沾湿大半的衣襟,一拽缰绳应道:“末将领命!”
赵玄序松开手指,窗户啪嗒一下阖闭。驾车的翎羽卫扬鞭抽在踏雪良驹身上,不等头顶几人做出反应,马车便继续辘辘向前驶去。
闻遥指腹抵住匕首,无意识按按,若有所思:“刚才挡在秦王前面的人,有点眼熟。”
赵玄序:“阿遥认识他?”
闻遥摇摇头:“不。”只是觉得面熟,想不起来是谁,说不定就是大众脸呢。
燕苍的墓在山涧一棵老松下,周围僻静寥无人烟。碑石很新,没半句歌功颂德的话,只有四个铮铮大字。
“燕苍之墓”。
闻遥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燕苍自己的字。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展开,半蹲下在墓前抖抖,笑道:“诶,你来信,我来人。千里奔袭,够意思吧?”
这要是流传市井江湖,怎么着也得在话本子里独占一个篇章。
赵玄序撩着袍角蹲在她旁边,拿着火折子点燃铜炉里的黄钱纸。闻遥离墓碑很近,几乎是脸贴着石头嘀嘀咕咕大半天,最后才把手里的信纸扔进铜炉,看着窜高的火舌把信纸燎得焦黑。
老酒倒在尘土中,黄纸烧去幽冥里。燕苍今年五十有八,死于多年暗伤加上急病,对他而言已是喜丧。
赵玄序没说话,只蹲在一边。等到闻遥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完了,一行人便打道回府。闻遥接过千影递上来的腰牌,和赵玄序先前给的那块一起挂在腰间,正式走马上任成为兖王手下的暗卫统领。
兖王取来三个盒子,当着闻遥的面打开。闻遥坐在桌子前,看着眼前整齐码着的三盒金条微微眯起眼。
嘶,该说不说,好富足的光泽感。
“这是阿遥的月俸。”赵玄序坐在闻遥对面,单手按在膝上,说话间每个字儿都轻飘。
这是他为阿遥准备的屋子,阿遥坐在这个屋子里,阿遥从今往后都要在他身边。
这个认识叫赵玄序牙关慢慢磨紧才勉强按耐住抓心挠肝的痒感,内心的满足与充盈无可言喻。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人终于从天边归来,落在他身边。
他神经质地侧过脸,发丝摇晃贴在脸侧。
而在闻遥听来,赵玄序的声音在此刻夹杂金子的碰撞声:“阿遥若是觉得欠缺,拿着腰牌去库房支取便是。”
“够了,够了够了。”她摸一把金条的触感,喃喃道:“老板大气。”
是真大气啊,她这暗卫统领不只薪酬高、吃的好,住得也好。
有多好?
她一推开门对面就是赵玄序的屋子。兖王府这么大地方,她和赵玄序同住最好最奢华的院落。赵玄序给出的理由充分,住近一些,方便闻遥随时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