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高声大呼:“是我!是我!我在这!”
巨浪上的船只颠簸不已, 几次从浪头冲下,重重砸在浑浊的黑水里, 发出的声音让人疑心这船已经粉身碎骨。片刻后, 船首却又顽强地从水墙中冒头, 高高翘起, 又重重压下, 和风浪完成又一回合的周旋。
李俊跃上船头, 大开大合地打着作战手势, 朝她喊话。雨中听不清喊的什么。但那手势看得清楚:
“跳船!撤退!”
李俊指挥船上小弟, 尝试数次,终于对准两船船舷。在瞬息万变的风浪当中,凑出那么昙花一现的机会。
战船高, 福船低。不到一人的高差,五七尺窄缝, 可以让她轻松跃下。
阮晓露抓着缆绳,狼狈稳住身子,摇摇头, 沉重的雨点中抬起双手,回了一个手势。
“需要增援”。
梁红玉一个人, 留在那滚筒洗衣机似的舱房里,已经被一群亲兵逼到墙角。底舱里还有水手官军,还有几个跟她饮茶盟誓的朋友,此时大概在慢慢渗水的舱房里发慌。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自己要是跳船遁走,跟十年以后的老赵有何区别?
李俊看懂她手势,略略皱眉,但也无法细问,叫过手下,吩咐几句。
一个赤须大汉咬着柄刀,爬上桅杆,抓着个长长的缆绳,劈开风雨,一把荡了过来。
“敌人在哪?”费保跳上甲板,晃了晃,左右四顾,“要杀哪个?”
紧接着,又是几个盐帮恶匪跳上甲板。随后李俊推着个圆滚滚的人影,丢了过来。
那人舒展手脚。阮晓露又惊又喜:“顾大嫂!你也来了!”
“啐!”顾大嫂甩掉刀面上海水,粗声道,“原本以为点个卯,谁知道你们竟随船走了!李俊兄弟眼看着这船出港!我俩一合计,得把你们接回来,谁知道会去什么鬼地方……”
她一边喊,一边往舱房跑,当即迎上一个闻讯而来的亲兵。
顾大嫂暴怒挥刀,一刀将他斩落两段。
“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谗佞走狗,就知道折腾人!”
梁红玉已经被几个亲兵拿住,正在缚她双手。顾大嫂单刀直入,立时扭转局势。梁红玉捡起死人的刀,两人一句话没交流, 已成战友,一齐杀将出来。
李俊最后跃上甲板,高声问道:“留哪个?”
“只要拿住那个赵大人!穿绿色官服的!和亲兵!”阮晓露接过他抛来的一把新刀,边跑边喊,“不抵抗的不要管!”
躲在下面的水手众人本都在念佛求神,听到海面上的变故,只道遭了海盗,慌乱更甚。加上底舱进水,更是人心惶惶。终于有大胆的爬上来探头一瞧,当场被几个悍勇“海盗”拿刀指着,慌忙又趴下,一动不敢动。
阮晓露余光一瞥,趁着风雨稍弱,赵良嗣从窗户跳出主舱,跌跌撞撞地朝另一扇甲板门奔去。
她扶着舱房栏杆,迅速追上。
几十双惊惧的眼睛从板壁缝隙里围观。一个轻捷的身影,踩着密密的雨点。仿佛跳舞。
赵良嗣腿脚快不过她,眼看被逼到船尾。他怒吼一声,撕开官服,须发戟张,反朝她扑来。
虽然他以身为汉人为荣,对故国有恨无爱,恨不得灭之而后快——但在生死攸关之际,本能的求生欲望使然,出手还是自幼练熟的“拔里速”——契丹角抵。
阮晓露陡见陌生招数,也不惧,辨明对方的出手方向,微微向后一仰,人已跃到对方身。
断金亭那么多场擂台不是白打的。此时她已经不需要靠一招“衙内愁”来应万变。仗着自己身体轻捷,爆发力强,四两拨千斤地绞住那只粗壮的胳膊,用力一扭——
此时福船和战船互相剐蹭,双双剧烈一晃。
阮晓露被赵良嗣的重量带摔,一瞬间出溜了两丈半。这次她有所准备,在水手的惊呼声中,迅速拉住左近缆绳,双脚勾住栓绳的木桩,稳稳伏在甲板之上。
而赵良嗣跌落甲板,咣当一声拍在船舷上,整个人挂在外面,只有阮晓露抓着他一只胳膊。
一个高大肥胖的汉子,好似伶仃将落的一枚绿叶,在风中飘飘摇摇。
船舷被雨水冲得滑溜无比,他用另一只手拼命抓挠,抓不到着力点,绝望地抬起头。
狂风吹在他脸上,他须发尽湿,黏在脸上,张了张口,出不得声。拼命喘息几次,才断断续续的吼出来:
“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国家的罪人!大金国兵强马壮,灭辽是迟早之事。如果不提前和他们交好,等辽国国灭,下一个就是大宋!不听我之言,到时候你们全都要后悔……”
阮晓露紧抿着嘴,不答话。她稳稳抓着这小二百斤的重量,小臂上绷出道道青筋。
赵良嗣哆嗦一下,眼里现出乞求之色。
“好,好,拉我上来……我这就下令返航,既往不咎,绝、绝不追究……马上返、返航……”
阮晓露突然喊:“现在你承不承认,你根本不是真心投宋,其实意在乱我国家,缔结兵祸,趁机牟利?”
喊得声嘶力竭,确保离得近的几个水手都能听见。
“我……”
狂乱的风雨吹散她的头发。阮晓露稍微一松手。赵良嗣登时掉下去半尺,脸色白如纸。
他咬牙,“我是真心为国,你误会……”
气力用尽,声音微弱,但语调依旧坚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