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恶语能伤人,议事厅内已经尸横遍野。乌老汉作为多民族杂居地区的优秀多语种通译,许多契丹话、女真话的污言秽语,今日竟是头一次听到,直听得他茫茫然之不解,感觉自己成了一头傻狍子。
幸而张叔夜不急不躁,耐心十足,百般劝慰,才哄着双方,在地图上留下一寸一寸的标记。
辽国幅员广阔,和周围的夏、宋、高丽、西域诸回鹘,乃至波斯、大食,都有多年交往,颇有外交智慧,知道领土之事急不得,为了百十里的土地,磨个几天几夜、甚至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又知道自家太后在后压阵,因此压着急躁,预备慢工出细活。
金可不一样。“建国”以前,接触的异族国家只有辽国一个,交往内容无非是纳贡称臣、忍受后者的霸凌;而起兵反辽以来,所谓外交,就是一路平推、抢劫勒索。“外交伙伴”仅限于辽和高丽,偶尔渡海去日本抢抢海货。纵有少量辽国高层前来投诚,带来不少先进理念,但整个贵族圈层的外交理念还是原始而淳朴。在他们以往的经验里,谈个事而已,半天即可,最多一天,倘若事情过夜,那不如还是上马披挂,用武力来解决。
这一次漫长的谈判,可算是给女真使节上了外交第一课。一整天嘴皮子耍下来,人人倒在营帐里鼾声如雷,比打了一天的仗还累。
争议国土刚刚标出十分之一。第二日继续。
到了第三天,女真使节开始趋于崩溃。灰菜大汗淋漓地从厅里跑出来,怒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出了门才发现,四面茫茫是海,乌云磅礴,路在何方?
当然,如果他真的坚持要走,下令开船便是,宋方也不能强留。
如果是在陆地上,不论多远,他跨上马就能走人;但孤悬的海岛给人以与世隔绝的暗示,“甩手离开”就增加了一道高高的心理门槛。
忽然,看到顾大嫂坐在树墩子上饮酒,笑眯眯地看他抓狂。
“喂,小伙子,”顾大嫂 叫道,“你忘了第一天上岸,就请我占卜吉凶,请示神判。结果是什么来着?”
灰菜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暗,道:“今次和议,当一气呵成,成协以结。若半途而废,神明谴之。”
顾大嫂笑道:“不过此处是宋国地界,你们的神明估计也管不了那么远。别太往心里去。”
去年顾大嫂在祭冬神的仪式上,以百灵百验的“占卜”惊艳全场。后来经过时间检验,她的预测结果大多有效,给女真部族的生产生活带来许多便利。此时灰菜对她的占卜深信不疑。
他忽道:“巫女,我心中有一事,请你解惑。大皇帝将和议之重任交给我,我必须慎重对待。方才我和契丹使节所议之事,究竟该允诺还是该拒绝,我心里抉择不定。”
顾大嫂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黑。
我哪知道你们刚才关起门来说的啥啊!
不过灰菜显然也不准备告诉她。“女巫”对他的心理活动越是一无所知,占卜的结果越不容易受到人心左右,可以百分百地体现神判。
顾大嫂心里骂两句,还是很敬业地说:“俺给你算算。”
面前铺开一条巾帕,取出随身的制钱,打几个手势,喃喃念两句咒,深吸口气,手指微微蓄力,将那制钱一抛——
制钱在巾帕上滴溜溜旋转。灰菜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旋转轨迹。
忽然,那制钱滚入礁石缝隙,咔哒一声,直挺挺地立在石缝之间。
顾大嫂长长出口气。多亏她在梁山勤练不辍,手上功夫没丢。
她告诉目瞪口呆的灰菜:“神明要你打破困局,另辟蹊径,休要为常规所左右。”
灰菜呆立半晌,捡起那枚“打破常规”的制钱,轻轻抚摸。
他忽然叫道:“吾晓之矣!”
然后大踏步返回议事厅。片刻之后,门缝里传来他侃侃而谈的急促声音。
顾大嫂笑着叹口气,继续喝酒。
啧,这巫婆真是越当越熟练。
第255章
此后的几日, 虽然偶有磕绊,总体算是进展顺利。辽金使臣这几日所见,皆是宋朝兵强马壮——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国家财富充盈——至少这一场谈判的接待规格是他们见所未见;官吏忠于职守、精明强干——至少这个张叔夜十分不错。于是对宋方提出的种种折中之策, 也十分的买账。
耶律大石崭露头角。有时辽使词穷,他能立刻接过话头, 伶牙俐齿, 口若悬河,三种语言自如切换, 挽回己方在辩论中的颓势。
到了第七日,三方使团都精疲力竭, 终于拟出了一个边界草案。约定辽金两国公平划定疆界, 互相尊重领土完整。以纳水上游、辽河下游为界, 以前的女真各部领地, 包括靺鞨、渤海旧地, 以及黄龙府、长白山, 黑水(黑龙江)、混同江(松花江)、呼里改江(牡丹江)、按出虎水(阿什河)、鸭绿江, 统统划归大金所有。原辽国东京道辽阳府、黄龙府, 以及上京道七州,因被女真占领日久,仍归金国统制, 确保百姓安居。
(其实是因为这些地方的契丹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城里十室九空, 草场、农田也被摧毁得差不多,辽国要回去也没用)
至于女真新近攻克的上京临潢府和中京大定府,以及周边辖地, 需撤军,还于辽国。辽国给付退兵所需的粮草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