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户们送来加盐白开水。阮晓露茫然接过,咕嘟咕嘟灌下,直到肚皮鼓鼓,将剩下的水从头浇下,方才回复了些许气力。
离敌人下次进攻,还有一次潮水周期的时间——也就是大约六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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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半 ,再次退潮。金兵并没有来。
甚至连跨越浅滩都没有尝试。守兵空等半夜。
乌云遮月,看不到对岸的情况。等到海水重新升起 ,天空由黑转蓝,阮小五自告奋勇,摇一艘小船去探。
阮晓露放心让他去了,不担心五哥的水上功夫。
没多久,阮小五飞快折返,低沉沉的声音里带着激动。
“他们……好像在拔营。”
阮晓露轻轻舒一口气。
蓦然地,岛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数百灶户从藏身之处跑出,手 舞足蹈,张着嘴,说不出像样的话。
盐帮帮众放声大笑。几日的试炼下来,他们已从刚入职的新手,迅速升级为身经百战的老兵。尽管几日间不断有同伴殒命,但对于幸存者来说,此时便是最值得庆祝的。
阮小二一屁股坐在泥滩上,躺平,望着天边变幻的乌云,呵呵大笑。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大手抹一把额头,一脸难以置信之色。
几乎是刹那过后,天色骤暗,只见一道闪电劈开层云,照亮翻涌的海面。一阵难熬的寂静过后,天空轰然而崩,雷声滚滚。
第281章
前几日的燥热早就无影无踪, 阵阵寒意席卷而来。海面上的波涛在风的驱使下,狂乱地舔舐着岸边礁石,击打出白沫。大雨如瀑。五步之外, 一切景物模糊不清。雨水砸入盐碱泥潭,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 奔入海里。坍塌的妈祖泥像滚落在地, 被屋顶渗入的雨水浇湿了面孔,好像一道道眼泪。
几个迷信的灶户脱下身上破衫, 遮在泥像之上。
阮晓露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躲在娘娘庙茅屋之中。屋顶漏雨, 浇得她浑身濡湿, 她浑然不觉。
她明明咨询了一干渔民, 中秋之前都会持续燥热, 没理由下雨啊!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一群女真人的神, 因着她和顾大嫂弄虚作假, 态度不正, 因而专等此时, 给她来了一顿杀威棒?
她甚至能想象到,对岸的女真人欢天喜地,向天伸出双手, 顷刻间就掬满一捧水,狼吞虎咽地吞下肚;他们用皮靴、箭袋和篷布承接雨水, 把每一个水囊都灌得满满的……
她越想越气,冲到雨里大吼。阮小二将她拦腰薅了回来。她靠在哥哥的胸口,踢着脚, 继续嘶声大吼。
转头看,皮老汉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掌高的泥水里, 结结巴巴道:“姑娘大王饶命,俺不是有意打谎,娘娘在上,俺真是不知……俺勤勤恳恳一辈子,从来不敢扯谎……”
阮晓露叹口气,思绪回拢,把老爷子一把拉起。
“您少说两句吧。”
也许,从那“浮海灯”神奇现世开始,就注定了今年的气候异常。天象变幻莫测,即便在现代,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精确预估。怪谁都没用。
费保等人都道:“其实到后半夜,就觉得胸口闷得慌,似要落雨。但事已至此,咱们也没有回头路,我就没说,只盼着这雨下不起来……”
海浪沿着浅滩缓缓爬行,送来低沉而压抑的声响。
天地忽然沉寂下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老天爷随手泼了一盆水。黎明的光辉洒遍海面。一轮圆月从云中滚将出来,低低挂在西方地平线上,仿佛无事发生似的,气定神闲地沉入水里。
忽有人道:“今日是八月十五。”
李俊的援兵并没有来。
残兵败将困守孤岛,互相看看,眼中无光。
有人干巴巴地道:“许是路上耽搁了。”
有人小声说:“要是让官府盯上……”
举目向陆地眺望。在柔和而明澈的日光下,广袤的盐碱地尽收眼底。除了一堆乌烟瘴气的金兵营帐,没有任何人烟痕迹。
许久,阮晓露疲惫道:“昨日对敌战斗的兄弟们,马上去休息。离下一次退潮还有两个时辰。灶户小队,先检查一下仓库洞穴,别让水给淹了。渔人小队,检查营房栅栏,有冲毁的,赶紧抢修……”
被点到名的一干人各自领命而去。
“我说过,一切部署,都以假设没有援军为准。”她整理自己的声线,尽量显得坚定而乐观:,“今日下雨不怕。暴雨又不是天天有。敌人痛快这一次,等到明天、后天,照样……”
咣当一声,有人推翻个凳子,忽地站起来。
“还等什么明天后天!他们一次比一次有经验,这次吃饱喝足,下次落潮,遮莫就能全体上岛,咱们还怎有活路?”
阮晓露抬眼。沈铁盘叉着腰,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此时娘娘庙草棚内只剩一干老弱灶户。见沈铁盘突然发难,也不敢多言,胆大的低声责骂:“你失心疯了,怎么说话呢!”
阮姑娘虽为女流,但这几日里,不仅劳心,而且劳力,和青壮汉子一道拿刀杀敌,从没缩在后头。大伙她信任日增,不管战局好坏,都对她奉令唯谨。
眼下却突然来了个顶撞她的,不由得人不尴尬。
阮晓露静静看着沈铁盘。这个刚被提拔上来的盐帮小头目,显然已经忘了自己“不公开和领导对着干”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