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除了晒太阳,他们还将公园里所有能看到的人逐一做了灵魂盘点。好比现在,一个牵狗的男人从袁晴身边经过,待到他远去,袁晴问:“他的灵魂是什么?”
“和肉身一致。”无名机械性地重复着标准答案。
公园里成年人的灵魂没什么新奇——他们的肉身与灵魂在本质上保持一致,唯独在年龄上存在微妙差异:那些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打着太极的银发老者,灵魂焕发着青春的光彩;而那些匆匆经过公园小路的年轻社畜,灵魂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相比之下,孩童们的灵魂则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想象力:草坪上追逐皮球的小男孩,他的灵魂正装扮成滑稽的小丑,娴熟地抛接着五色彩球;牵着风筝线奔跑的小女孩,灵魂背后舒展着晶莹的羽翼,随着清风轻盈盘旋;最令人称奇的是婴儿车里的宝宝,他的灵魂如同万花筒般瞬息万变——时而化作慵懒的猫咪,时而变成欢快的云雀,转眼又幻化成难以名状的奇妙生物,每一次变幻都带来新的惊喜。无名凝视着这个神奇的婴孩,看了许久。
袁晴说道:“人成年后就变得无趣了,小时候多敢想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上天入地有什么好的?”无名回应一句。
袁晴看了他一眼:“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我知道。”
“说起来你做灵魂是什么感觉?你会觉得自己轻飘飘吗?你穿墙钻地的时候会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吗?”
“什么感觉都没有,我不知道重是什么感觉,所以也不觉得自己轻飘飘,穿墙的时候也像从空气中飘过一样,视线会被墙体当一下,所以会突然黑一下。”
“真神奇。”尽管无名的话里透着无奈和抱怨,但袁晴听着却觉得有些艳羡,因为她没体验过,“我们至今遇到过许多罪犯的独特灵魂状态,但他们只有在犯罪的时候才会展露异化的灵魂状态,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天生坏种?天生坏种的灵魂会跟常人不同吗?”
“你是说超雄综合征患者,XYY染色体携带者吗?”
“说超雄是天生坏种的理论还有待考证,我是说天生坏种是否真的存在,不是指超雄。”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人不可能生来就恶。”
“所以你是人性本善的支持者。”
“倒也
不能这么说,我认为人生来如白纸,没有善恶之分。好比从小出生在有食人传统的弗雷族的小孩,他们会跟着大人一起吃死人的尸体,他们并不认为吃人是恶行。还是后天的教化更重要。”
“你说得对,尽管我们经常接触劣迹斑斑的罪犯,但还是要相信这些恶人在成为恶人之前也是一个如同白纸的孩子。”
太阳开始落山,袁晴准备收拾东西。
“无名,我觉得改天我们应该去一趟精神病院,那里的人的灵魂一定非常与众不同。”
“精神病院?别了吧。其实我们老是偷窥别人的灵魂,是不是有点侵犯他人隐私?”
经无名这么一提醒,袁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有点踩线:“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拥有你,而你能看到别人的灵魂,这或许是这个世界某种运行机制上的纰漏,我要趁着这个纰漏被修正前尽量发挥它的作用啊。”
“你刚刚说什么?”
“纰漏,错误,bug。”
“不是,前一句。”
“你能看到别人的灵魂。”
“再前面一点。”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拥有你?”袁晴轻声复述着这句话,无名闻言立即投来饱含期待与满足的目光,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话……有什么问题吗?”袁晴却困惑地蹙起眉头,脸上写满了不解。
“没问题,我觉得你说得对。”无名看向袁晴,眼睛里多了几分温柔缱绻,“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拥有我,而我也只拥有你。你知道吗?袁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也是唯一知道我存在、能证明我存在的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袁晴愣住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无名看了许久,突然抬手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前额,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在暗示我。”
无名见状,心跳骤然加速:难道她这颗爱情感知障碍症的脑袋开窍了?
袁晴接着道:“你在暗示我快点抓紧时间去帮你找你的肉身,好让你快点脱离我,对吧?”
“啊?”无名内心直呼救命,这都哪跟哪啊?
“没有,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暗示你……”
“懂啦懂啦,不用解释。”袁晴自以为是地说:“你跟着我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明白的,你的那点小心思我能不知道吗?我又不是缺根筋,我当然明白,我会抓紧时间帮你找到你的肉身。但是,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无名很想说我可以一直等下去,但他觉得袁晴根本听不懂,于是他说:“等到什么时候?”
“其实我一直留着你、不放你走是有点私心的……”这模棱两可的话语又让无名产生期待,但后半句话出来,又浇灭了无名的心思,“我希望你能等到帮我一起破了我爸的案子以后再走。”
“你是说雨夜屠夫案?”
袁晴点点头:“我昨天看了一晚上侯逸天给我的资料,再结合我自己收集的资料,没有任何线索。这个案子过去十七年了,可能凶手已经死了也说不定。要破案简直是痴心妄想,但我又心存侥幸,万一老天开眼,被我破了呢?所以我想把你留下,我觉得你或许是上天赠与我的一份特殊的礼物。无名,你知道吗?你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的那天是我爸爸的冥寿。”
无名这才知道他和袁晴相遇的晚上还有这层特殊意义,有一刹那,他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我该不会是他爸爸灵魂转世吧?但算算时间也不对。他爸十七年前走的,要是灵魂转世存在,我应该只有十七岁。无名否定了这个假说。
该不会——无名又发散思维——我就是他爸爸的灵魂?十七年了,因为没有找到凶手,他爸爸的灵魂一直得不到安息,所以四处飘荡,最后被一个雷劈,意外地变成了他女儿的灵魂?这也不可能——无名回想自己的画像——我又没那么老,而且人死了,灵魂也死了,我还活蹦乱跳的。
无名快速打消自己荒唐的念头,尤其是第二个念头——那近乎乱伦,尽管他只是一个灵魂,但也接受不了。
“我明白了。”无名平复心情,“袁晴,我会等你的。”
闻言,袁晴开心地跳起来:“一言为定哦!好了,天色不早了,走吧,我还要去我妈家吃晚饭呢。”
这时,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绚丽的橙红色。夕阳的余晖洒在袁晴的脸上,为她原本有些英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睫毛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纤长,微微颤动时仿佛能捕捉到光的碎片。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仿佛从梦境中走出的幻影,无名看得入了迷。
“算了,”无名想,“不开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我会等你的,袁晴。”
于是袁晴和无名一起朝着晚霞走去。
*
一个小时后,当袁晴的母亲将一双筷子和一碗饭放在无名的面前时,无名吓了一跳。他看向袁晴母亲道:“阿姨,你,你,看得到我?”
袁晴见状,赶紧将无名前的筷子和饭挪到自己旁边:“妈,今天爸爸坐我旁边。”
袁晴母亲一愣,没多说什么,自顾自落座,然后吃起饭。无名这才明白,在袁晴母亲心目中,丈夫一直未曾离开这个家,所以吃饭也会给“他”盛饭备筷。
“阿姨真是痴情人。”无名感叹一句。
接下来是母女之间的谈心时间,无名全程旁听,未曾插话,直到袁晴母亲提到侯逸天,无名插了一嘴:“我建议你跟阿姨说清楚,你不喜欢侯逸天。”
袁晴瞥了一眼无名,然后对母亲说道:“妈妈,小天人是蛮好的,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妈妈再帮你看看。”
“不用了。”袁晴和无名异口同声,袁晴接着道:“我现在没空谈恋爱。”
“时间是可以挤出来的嘛。”袁晴母亲安抚道。
“妈妈,你放心,我会去找男朋友,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等我破了……”袁晴立即打住,“反正我自有分寸。”
袁晴母亲还想说些什么,这时,袁晴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潘阳,她立刻接通。
“潘队,有事吗?”
“有案子。地址看微信。”潘阳说完挂断。
袁晴立刻放下筷子起身:“妈,我得走了,有案子。”
“再急也把饭吃了啊。”
“我吃饱了。”说完,袁晴走到母亲身边,吻了一下母亲的额头,然后快速走了。临关门,无名对她说道:“袁晴,你妈妈的灵魂眼睛红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