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德这一套话下来,不是东北人都得想半天。
“我干了。”
“你干啥了?”
“废纸。”
“他们没干你啊?”
“他们也被我干了。”
张文德猛抬起头急道:“你说啥?你把纠察队干了?”
“上礼拜一,我刚回白原,那晚就干了他们一次。今早,他们又来了。”
“你脸上那血……”
“这不是我的。”
“我操,牛逼。”张文德也是被纠察队欺负惯了,平时老实巴交憋憋屈屈的,这会见有人出了头,不由得叫出好来。
“真是不讲理啊,卖点纸就能打成这样!”
“并不是,是因为他们说我睡觉时候枕着的几本书是废纸。”
憋屈张一脸狐疑,“不是,就因为这?”
“它们不是废纸,它们是书。”谢宇说这话的时候把烟从嘴里拿出来,
平静地说完,又把烟插回去。
张文德抬起头,有点吃惊道:“这……重要吗?”
谢宇看着张文德,目光又下移落到地上的易拉罐和废纸上,“多钱啊?”
张文德两手交在一起擦了擦,说:“给你二十一块五,行不?给你按斤算,没按个,差不了多少,但是也按高的给你。”
谢宇点点头。
这就是谢宇看得上张文德的地方。收废品这行,卖与收都有门道,比如易拉罐,按个卖就是一毛钱一个,按斤卖,大概八块钱一斤,如果卖的多,按斤就比按个卖合适,进出赔赚,全看双方博弈。
张文德总是跳出这种一锤子买卖的博弈,他的口号是,宁赚十人一毛,不赚一人一块。
谢宇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神情,但嘴里叼着烟,双手抱拳,朝着张文德轻轻晃了晃。
“小宇啊,你现在在哪片生活啊?”
“北宁路附近,恒运大厦。”
“那片买卖不好做,都是大厂去收,留给你自己的不多。小宇,要我说啊,你最好租个房子,哪怕老破小呢,别总睡大街啊,老了老了,那病就找你身上了。”
谢宇心里苦笑,提到病字,他想到了几天前护士和自己说的话。他现在的兜里还揣着那三瓶药,虽然不知道用于什么病症。但就算知道也不重要,因为他根本没钱治病。
“行,那我走了,一会他们该追上来了。”谢宇接过钱,站起身来。
“好好好……嗯?你说啥?”张文德瞬间变脸憋屈张,脸上五官都扭到一块了,“你说他们朝我这来了?”
“恩。”
“哎呀我去!小宇啊!你是我亲爹啊!拿钱赶紧走走走!”憋屈张急三火四地把谢宇往外撵。谢宇也自知久留会给憋屈张添麻烦,所以站起身来向外走。结果刚走到门口,迎面十多个手提球棍的男人拦住了谢宇。
“伟哥!”憋屈张堆笑迈步走了出去。
龚伟看都没看,一巴掌呼到憋屈张的脸上,将他扇倒在地。再看龚伟身后那几个人,也都是七扭八歪,被谢宇揍得不轻。但刚才他们手里可没有家伙事。
“扛着十斤垃圾还跑那么快,你小子属狗的?”龚伟用手里球棍指着谢宇的额头问。
谢宇擦了擦脸上的血,低低地说:“扛着十斤垃圾都跑不过我,你们属王八的?”
十几号人愣了一瞬,随即如潮水般压了上来。球棍砸下的声音沉重而密集,像暴雨打在麻袋上,加之挥拳、肘击、踢踹。谢宇一开始还想招架,但在绝对人数劣势面前,什么招数都只能作废。每一次手臂的隔档,骨头都震得发麻。他的视野开始泛红,不知是血还是剧痛带来的晕眩。他咬着牙向回购站的里屋爬去,指甲抠进地面裂缝,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可那些人已经疯了。
球棍带着风声追来,砸在谢宇的脊背、肩膀、后脑,金属棍被甩出一道道猩红的弧线,像一群屠夫在剁一摊死肉。谢宇能做的只能窝在墙角,将背部靠墙,双手抱头,用手去抵挡球棍,十根手指已经断了四五根。
终于,他睁开双眼,瞄准了一个机会,猛地起身,用腿踹倒两人,疯了似的跑倒了街上。十几条疯狗紧紧追赶,嘴里的叫骂声引来街上行人注目,大家都以为这是在拍古惑仔真人秀。
谢宇比常人更熟悉阴暗仄狭的小道和胡同。在猩红的视线中,他像只熟悉地形的老鼠,凭着记忆在蛛网般的巷弄间疾奔。但毕竟纠察队人多势众,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很快就堵住了各个路口,谢宇的心骤然冰冷。
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闪身出来一人,一把攥住谢宇的右手腕,低声道:“跟我走。”
谢宇本能地想一甩胳膊,但右手三指已断,发不上力,只得任由那人摆布。再抬头看,竟然是一个和尚。
那和尚五六十岁,两道雪白长眉垂至颧骨,银须随风轻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微的银光。他身披五衣袈裟,动作异常敏捷,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谢宇的手腕,倏地闪入一道隐蔽的窄门。然后转身将门关上。就在这时,门外纠察队的人疾步跑过,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人嘀咕了几声,然后便陷入了一片安静,只余下门外梧桐叶沙沙的摩挲声。
谢宇坐在门口地上,向院内看,这才发现,这里竟然是隐藏在城市楼宇中的一处小庙。
“这里是?”
“隐门寺。”
谢宇点了点头,然后如梦初醒,抬起断裂的十根手指合十说道:“大师怎么称呼,刚才救我一命,万分感谢!”
那和尚看了一眼谢宇,然后向庙内走去,悠悠地说道:“你我缘分而至,谈不上救,我也算不上什么大师,叫我净觉就可。”
“您是这里的方丈?”其实谢宇也搞不明白方丈、主持、长老、贫僧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净觉说道:“我不是方丈,我是这里的主持。”说罢,净觉已走到小庙中间,他转过身对着谢宇平和地说道:“你跟我来吧,你的手再不医治,会废掉。”
谢宇赶紧用后背蹭着墙勉强起身,跟着净觉向里走。
庙里的左侧是经堂,应该是净觉每天修身打坐的地方。与之并排的是僧房和香积厨。右侧是药师殿,供奉着净琉璃教主。正面是大雄宝殿,两根大红色檐柱醒目威严。宝殿正面供奉着三世释迦牟尼佛,两侧十八罗汉或怒目或低眉,后壁的千手观音千眼垂视。
谢宇被带进僧房,净觉让谢宇躺在自己的床上,然后从藤箱里取出药水纱布,帮着谢宇正骨。
"忍着点。"
净觉枯瘦的手钳住他的手指,猛地一扳——
谢宇眼前炸开一片白光,冷汗霎时浸透里衣,喉间挤出几声呜咽。
一个钟头后。
“你十指断三,四根脱节,这四根我已帮你复位,那三根暂打上木板,你需去医院医治,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净觉搀扶着谢宇来到院里。院中一棵参天大树,虽近冬季,但青枝馥郁,枝杈虬结,树下一古朴云木,自成桌台。净觉将两杯茶放在其上,两人各拉一把椅子围坐。此时是八点多钟,太阳高升,谢宇突然浑身松懈下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那几人为何追杀你?”净觉品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谢宇便将今早来龙去脉复述一遍。末了,净觉好奇地问:“起因竟是你枕下的几本书?”
谢宇点点头。
净觉也跟着点点头。
“净觉主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讲。”
“什么是我?”
净觉听完嘴角一笑,闭目澄心,思索片刻,悠然道:“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这是顺治归山诗。”谢宇回到,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净觉沏的是高档滇红,这一口高醇持久,蜜香浓郁。
“芸芸众生,尘世蜉蝣,五蕴相依,方为你我。”
“色、受、想、行、识,这就是我吗?”
净觉眼睛眯了起来,望着那滇红说道:“这五蕴,随着境遇变幻,都是暂时的、流动的,这样看来,人,即是无常。”
“可是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人之所以思,是有肉身依托,我,是实体。若都如主持所说,那这个世上岂不是没有‘我’了?”
“我说了,无常。”
“万物皆是如此吗?”
“洗耳恭听。”
谢宇终于把自己十几年的问题一股脑的和盘托出:“休谟认为,自我实际上是一系列连续的感觉和经验,而这些感觉和经验并没有固定、恒定的实体,所谓自我,是一种错觉。或者这个观点,和净觉师父说的很像。但康德认为,自我不仅是信念、欲望和意志的源泉,同时也是所有知觉和思考的主体,这就又和笛卡尔的有些相似。所以,净觉师父,我真的这一生,看不清自我了吗?”
净觉仰头看看那棵参天大树,又扭头看了看大雄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