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忘却了两人的过往,却始终不曾舍弃他们的约定,即便是在这样荒芜苍白的背景下,他还是要寻她,要与她一起看花。
上一次和大哥一起看花是什么时候呢?解萦竟有些记不清了,本来应该是寻常的生活琐碎,随着两人的渐行渐远,最终成了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
但他们毕竟是赏过同一片花海了,大哥履行了他的约定。
他们的告别,有始有终。
仇枫很快领着君不封上了船,随后点了君不封的睡穴,把他背进船舱,安顿好一切后,他回到甲板,朝解萦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
解萦没有回应他。
仇枫亦不作等待,直接吩咐船家开船。
直到船只彻底远离了解萦的视线,她才起身折返。
走到君不封曾短暂停留的樱花树下,解萦拾起一枚花瓣,细细嗅闻,最终含在嘴里,嚼碎了它。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头川,重新进入竹林。
莲花灯被大哥带走,她也丧失了光明的依托。
但那竹林毕竟是自己习惯走的路了,不知为何,她今天突然来了兴趣,想要去祁跃和解铃居士的故居转转,两位故人的住所都挂满了蛛网,解萦在她往年学艺的位置坐着,尘土飞扬里,她看着眼前的空落落的漆黑,是百感交集地傻笑。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解萦不知在竹林游荡了多久。这天是罕见的无月的夜,即便踏在竹林的大道上,也是黑魆魆的一片,仿佛天狗食日,世界陷入了纯然的黑。
曾经她很怕这样的黑暗,但现在,她似乎可以心气平和地踏入其中。兴致来了,她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哼一首小曲,是大哥曾给她唱过的童谣。
一度在噩梦中困扰她的血色追杀,在不知不觉间戛然而止。
四下无光,却处处有微光的影子。
赶在晨光熹微,解萦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本能一般,她直接闯进了密室。
一夜未眠,她竟不觉得困倦。她只是静静坐在往日大哥安眠的地上,看着小窗外倾斜的阳光。
密室仍旧是旧日风景,只是少了一个人。
呆坐的时间久了,那被她忽略了一路的痛苦终于不声不响地现了原形,身体被撕裂般的痛楚也愈发强烈。大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的灵魂早早与大哥密不可分,血肉相连。现在她送走了他,也就等于鲜血淋漓地切断了她与世间的一切联结。
她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失去大哥的痛苦,可在这小小的密室待了片刻,她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乘船追上仇枫,把大哥带回家。
趁着自己还没有昏头做出后悔终生的决定,解萦颤抖着摸出腰间悬挂的破冰短锥,直直抵着自己的左手手背。
她一点一点地用力,看着那本应迟钝的椎体,最终撕裂开手背地表层肌肤,嵌入手掌,贯穿了她的掌心。
锥心的疼痛激得她两眼发黑,身体痉挛。泪水无意识流了一脸,她甚至在控制不住地干呕。
鲜血洒在青砖上,很快融进了砖瓦的罅隙。
解萦脱力地瘫倒在地,随大哥而去的狂热念头也烟消云散。她噙着泪,默然凝视着地上的青砖——它们早被君不封长年累月的鲜血浸染,失了本来的颜色。
她对着自己掌心的血洞轻声说,看,你也曾如此伤害他。
随即她笑,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她几次三番想要爬起来,可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切力气,她甚至连基础的支撑都做不到,只能颓然地躺在地上,任由掌心的血液四流。
有一小片桃花花瓣,顺着微风,从屋外飘到了她的手心,被不断溢出的鲜血洇红。
解萦呆呆地看着花瓣,想到此前大哥也曾在此处静静捡起一片花瓣,那时他脸上的温柔,让她目眩神迷很久。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解萦渐渐平静下来。
闭上眼睛,屋子里处处都是大哥留下的气息。
她很安心。
这一切远比强行侵犯他身体带来的短暂慰藉要绵长得多。
不知师兄接手医治后,大哥的身体状况会否有好转,又能否恢复昔日的功力?师兄是留芳谷罕见的天才,一定会比只懂得炼药的她要做得好。
昨日她对仇枫说,自己犯下了诸多错事,就这么轻易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了。不和大哥厮守,也总有事等着她去做,一个已经残损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回归到未破损的状态。目前的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四处采药,为他炼制一些稀有的药丸。
往后的人生还有多长,解萦不得而知,但她会躲在暗处,用她的一生来赎罪。往年都是大哥保护自己,现在也该到她护着他的时候了。
失去的力气似乎恢复了些,解萦草草处理了手上的伤口,朝着白头川码头的方向,郑重跪下来。
轻舟已过万重山,白头川水流湍急,船只想是已经汇入渭水支流,将很快进入运河。
大哥最初送她来留芳谷时,她一心想着重逢,送别也带着再相逢的期盼,她知道自己终将失去他,又不死心地将他们分离的时日延展再拉长。
这一次,是真正的道别。
他不必陪在她身边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她已经知道了,也早就得到了。
她不再是一个有惧怕的人了。
大哥待她的日常与牺牲都镌刻在她的记忆里,她知道那份情谊的重量。那份情感不似轮回浮生,来来往往永不停息。
他的感情一直在那里,也凝结在她的心里。
无药可救的恶女一直被他捧在手心深深爱着。
囚困反而是末流,她放他自由。
第111章 落花(一)
才下的一点冰雪,随着湍急的河流行进,君不封站在河畔,不动声色地看着涌来的积雪消融,不耐地缩了缩身子。
来到巴陵已经一年有余,他还是没能习惯这里的气候。
君不封是和留芳谷的神医晏宁一并流落至此的。初到晏宁身边时,他记忆全无,武功尽失,形同痴儿。据晏宁所说,他是受故人托付,帮君不封医治身上的病症。君不封对那时的记忆甚是模糊,前后发生的很多事情都由晏宁后续转述。
送他来晏宁身边的,是旧友的弟子。小弟子也向晏宁透露了君不封的过往。说君不封曾是武林第一大势力屠魔会的骨干,至情至性,后面因为一些龃龉与屠魔会分道扬镳,却不慎落入奈何庄群龙教之手,被当作药人折磨多年不说,还成了奈何庄群龙教招揽新人的活招牌,白白背负了多年恶名,横亘江湖绝杀令榜首多年,江湖人均杀他为后快。如今得了解救,他也在常年的折磨下忘了过往。与他相交多年的屠魔会旧友生死不明,但旧友失踪前的最后一个心愿,是希望徒弟能够找到他的踪迹,也为他洗去冤屈。为此,这个少年非但不远万里送他到晏宁身边,还四处奔走,赢得多方保证,彻底断了江湖人打扰他平静生活的念想。
如同一块不断有人修补的破布,君不封所中的奇毒颇多,却有另外的药力不断压制,让他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君不封身上的伤处虽然看着可怕,真去探清脉象,发现他竟被滋补的药物润养多年,这想是出自那封无名信件主人的手笔。但那人殚精竭虑,筹谋多年,依然对这痴傻之症一筹莫展。
晏宁长期在外行医治病,对自己的能力有明确的预判,君不封的情况并非一条绝路。多亏了那封记载详细的信件,他在接触到君不封的情况时,已然有了先天的基础,甚至对方等的就是他的最后封顶。他不知隐匿在君不封身后的高人真身为谁,但仅凭对方信件中对他深切的信任托付之意,晏宁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君不封无知无觉的痴傻下去,也就顺水推舟,接下了委托。
为了治疗君不封,晏宁在巴陵临时驻足,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将君不封从痴傻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但即便恢复了正常,君不封也基本丧失了他大半生的记忆。之后的治疗,因为君不封的频繁崩溃,被迫停摆。每当晏宁试图唤醒君不封的记忆,君不封的反应激烈,在不知不觉间势如疯魔,最疯狂的一次,他甚至直接扼住了晏宁的喉咙,如果不是那时晏宁身边有人保护,只怕他会在癫狂中无知无觉地杀死对方。
冷静之后,他劝晏宁,不用再替他治了。
从自己的反应来看,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经历必然惨痛万分。君不封并非惧怕苦难,只是他发疯的情况太过骇人,又差点要了晏宁的命,每次治疗都搅得晏宁平静的生活不得安宁,晏宁于他有大恩,他不愿让晏宁为这种不必要的事情涉险。
君不封已经从晏宁的转述中知道了自己处境的前因后果,可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他感受不到任何可以捕捉的联结。过往成了一团稀烂的浆糊,清晰可辨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四岁,那时他还在一度衣不蔽体地流浪,受一个老和尚点化拜入丐帮,对未来的江湖生涯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