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背着解萦往家走,小丫头在他背上兀自沉睡,他只觉天地肃静,世间徒余他们二人隔江相望,任何人都插手不得。可解萦不自觉的贪食已让他深深地意识到,在这个由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小姑娘的身体里,有另一个生命在悄然孕育。君不封自幼失怙,亲缘观本就淡薄,与解萦长久以来的相依为命更让他在频繁地扭曲中笃定自己唯有这一个密不可分的至亲。
如今,这个凭空而来,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小生命在茁壮生长,而他唯一的至亲却选择用血肉浇灌对方,日趋枯萎,还在试图向他隐瞒它的存在。
生与死的尖锐冲撞下,君不封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又起波澜。解萦的失而复得,让他很难不生出几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过往与如今的记忆交错,在一个漫长山路的整合下,他的神魂彻底归位。
生死面前,情爱的痴缠显得无力而渺小,再纠结过往,已毫无意义。
不是他要主动离开她,而是他已经要无可逆转地失去她。也许一年,也许半载,她的离开是一个既定的日期。她在他身边多待一天,他就多一天的欢喜,如今他所能为她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欢欢喜喜地送走她。
君不封回到卧房,坐在解萦身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还很健康狠毒的小女人身上的火热气息了,如今的解萦,身体冰冷,宛若艳尸。手指穿过她的黑发,他恍惚想起解萦为他缝制的避毒香囊。针脚拙劣的香囊里藏着两人一生一世的期许,如今,香囊还在他的腰间盘桓,提醒着他绝不是孤身一人,而解萦一度如瀑的长发,却稀疏成了枯草。
接解萦回家的路上,君不封千次万次地告诫自己,要收敛他的伤悲,不要让她看出任何端倪。可最终,他没能负担得起这疼痛的威压。越是看着眼前的惨淡,越是痛恨命运的荒谬,也许不死不休才是他们的必然结局,能够厮守的平淡岁月,也不过是他们偷来的侥幸。
两人之间,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他到底没能护得了她周全。
给解萦捻了捻被角,君不封黯然自语:“要是在你最开始表述心意的时候,大哥能听进你的话,好好回应你的感情,也许,现在也不会生出这些负担来。”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哽咽,“丫头,是大哥害了你。”
不知过了多久,君不封轻手轻脚走去屋外,雨后天空放晴,太阳重新露出了它的踪迹。巴陵阴雨连绵了数日,这份偶然的照耀显得尤为奢侈,君不封被晃得睁不开眼,忍不住抬起手,遮住这耀眼的绚烂。
这一度是他囚徒生涯里最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如今,君不封只想回到那段不见天日的岁月里,那时的人生虽没有任何期盼,似也有一份永不离分的永恒在。
解萦回家后,晏宁每日晌午都会来替解萦诊脉,师兄妹俩默契地对她的出逃绝口不提。晏宁本想着她与君不封摊牌后,身体会更破败不堪,不想竟是君不封消瘦了些,解萦反而实打实地圆润起来。
一连问诊了七天,晏宁把精气神不大足的君不封叫到一旁打探消息,得知这丫头回家后的生活标准更胜往日,宛如新皇登基,被首席大太监君不封伺候得服服帖帖,终日酒足饭饱倒头就睡,如此这般不问世事,精神比往日好也不足为奇。
晏宁知道解萦心思重,担心她这种好状态维持不了太久,思忖一二,晏宁简单嘱咐了解萦几句,劝她放宽心。解萦听出了师兄的弦外之音,恍觉近日心境之变。
她当然不会遗忘自己的罪孽,大哥的坚持解开了她的心结。山洞里的意乱情迷已是大哥最后的失控,回到家后,兄妹俩相敬如宾,这段时日,她就像重归童年的幼童,被大哥悉心照顾,终日嗜吃嗜睡,自然腾不出时间去胡思乱想。
送走晏宁后,君不封走进卧房,只见盘在床上的解萦正试图把自己裹成一个小粽子,咧着嘴不知在傻乐什么。看她如此,君不封下意识想问她在笑什么,又觉得不必开口。他的悲喜一向为她所牵动,而她的悲喜亦如是。
他沉默地坐在她身边,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解萦接过茶,喝了一两口,笑不动了。
被大哥接回家的那一天,她睡了很长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大哥正在一旁编斗笠,察觉到她睡醒,他冲着她微微一笑。
那时她注意到他的发,上面就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霜。
男人的苍老是一瞬间的,她在沉默中接受了他悄然的变化。往后数日,虽然她一直得到他的悉心照顾,终日心情舒畅,可两人的对话还是少得可怜。她总是困倦,总是睡,而醒着的时候,大哥又总在忙。有砍不完的柴,烧不完的水,洗不完的碗,做不完的饭。他安静得像是田野里犁地的老黄牛,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劳作。
大哥说过要和她一同分担罪孽,但在解萦的角度,赎罪是一个人的事。她有设想过自己被大哥带回家后的过激遭遇,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告诉她,任何时候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他人都不为过。但如今所得的一切已远超她所想,让她魂牵梦萦了一辈子的男人,终究没能学会如何复仇。
解萦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君不封看她脸色煞白,身形摇晃,连忙扶住她为她渡真气。待她神色恢复如常,他才点点她的鼻尖,故作浑不在意地问道:“怎么,又在一个人胡思乱想了?”
解萦不言,君不封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没,他低下头,转而揉搓解萦冰凉的双手。
“其实带你回家的那一天,大哥心里就憋了一句话,后面想你身体虚弱,心神不宁,总是要养几天才好,这才放任着不敢打扰你。这几日看你恢复得不错,晏宁也和我说你心情大好,现在,我想是时候对你说这句话了。”
解萦愣愣地看着他,神情错愕,似乎并没有猜出他接下来的用意。
君不封无奈地耸耸肩,反而释然地笑起来。
他说:“丫头,我们成亲吧。”
第146章 花红(一)
第一次涌起非大哥不嫁的心思是在几岁呢?
解萦很清楚地记得,七岁。
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兄妹俩久别重逢,互诉衷肠;茹心和林声竹还是一对恩爱眷侣,暂居两地;仇枫在大榕树下艰难地挽出了一个剑花,正是初入门的道童。故事里的五个人都尚未知晓等待彼此的命运,但在那一天,一个天真的幼童向神明许了愿,率先来到了自己宿命的拐点。
那本该是童言无忌的戏言,起码君不封是这样想。解萦语出疼惜,将自己依稀作祟的想法囫囵吐了个齐全,君不封没当真,这番话却成了解萦单方面牢不可破的誓言。它就像一颗饱含魔法力量的种子,一经种下,在她的身体内部迅速生根发芽。由此,“嫁给君不封”成了她人生的唯一野心,是她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
堕月湖一役后,大哥不得不久居留芳谷,被迫和她朝夕共处。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她的誓言渐渐成了自己赖以为生的幻觉,虽然事情的先来后到有所差错,但他们已经在过夫妻的日子了。她心里是只有大哥的,大哥也对她说,全天下的女人里,他最爱她。他们是两情相悦,他们也会注定走到一起,那个仪式或早或晚终会到来,她只是先仪式一步,提前抵达了那个事实。
解萦的相信接近于盲目,可她也清楚,未经君不封许可的婚约,算不得真正的婚约。她悄悄给他下药,也是为彼此的未来立下一道保险阀。此后的示爱,君不封果不其然将她的幻想无情地撕得粉碎,后面他出逃,再次落入她的掌心,解萦放过他的条件只有一个——他与她成亲,做她的夫婿,与她长相厮守。
君不封毫无尊严地向她服了软,唯独对这一点抵死不从。
再后来呢?
解萦的记忆竟陷入了片刻的空白,随即她苦笑。
幻想破灭后,“嫁与大哥”一事成了她此生的唯一梦想;梦想破灭后,这件事是她的奢想,她的妄想,她的“不敢想”。
大哥以前常对她说,让她不要总是把精力放在他身上,她还有更广阔的未来,那时她气大哥不懂她对他的情意。
如今凝望此前的自己,她只觉得悲哀。
君不封许是担心她会突然崩溃,在开口说话前已经把住了她的脉门,向她体内源源不绝地输送着内力。
解萦下意识冷笑了,她想大哥还是小瞧了她。选择同他回到巴陵,意味着她将自己的所有退路砍得干干净净,厮守也好,折磨也罢,她接受他此后的一切对待。事到如今,又能有什么事能真正地“杀”到她呢?对一个穷途末路的垂死者而言,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仰头望了望屋顶的横梁,解萦毫无感情地想,他是知道我快死了,才说的这番话。
这个抉择,符合君不封的脾性,但不是她的愿想。
耳鬓厮磨的幻梦里,大哥求娶她,更多是出于两人的关系。他为人正直,又不肯占女子便宜,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出于他的立场,他定会为她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