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自己也没有多喜爱他,只是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终局。
她憎恨这样无谓的死,他们每个人也都不应在这种炼狱里挣扎求生。
一度迷惑过她的生死局终于揭开了它最本真的面貌,它野蛮,残忍,无序。
解萦的光环失效了,她再一次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做爱人,她将自己最爱的人活活逼疯;做医者,她也根本就不是全能,她救不回所有人。
她总以为自己是可以操控一切的风,其实她一直都是随波逐流的草,只是她被保护的太好,才一直没能参透自己的真实斤两。
至于那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她还没能体会到缔结生命的欣喜,就已经接受了她注定失去它的苦痛。
解萦是在失去小生命的日子里,渐渐领会了这无从纾解的隐秘之痛的——她在无声无息间,失去了一个家人。
少女时期的自己做梦,想让大哥意识到她是可以和他生儿育女,共度余生的成熟女人。
但她真的了解成为“女人”意味着什么吗?
重逢之后,解萦并没有刻意要和大哥生儿育女,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清楚晏宁开的药物有很强的避孕功效,他们根本跌不进那个名为生育的黑色漩涡,这才是她可以肆无忌惮和君不封痴缠的因由。而且她也明白,即便君不封已经遗忘了所有过往,她再想重塑两人的关系,他们也毕竟是兄妹。她可以和全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孕育生命,但孩子的父亲,唯独不能是大哥。
母亲过世后,在解孟昶和二娘的持续虐待下,解萦做过一个异想天开的梦,她会有个全新的家人,一个由她亲手选择,带她脱离苦海,保护她,疼惜她,永远不会抛弃她的家人。幼年她以为这个人是大哥,可从十六岁跌跌撞撞失去他的那天起,她就清楚了,大哥固然是疼惜保护她的,但他们也只是暂时的家人,她的家人只能由自己缔造,而她与大哥——他们至多只能陪彼此再多走一段路,时间到了,就要分别,天命不可违抗。
她不肯信她的命,也抗争了她的命,如今的苦果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但对她和大哥的故事而言,腹中小生命抵达的时间刚好。
它是绝佳的补偿,也是最好的收尾。
大哥一直想把她养成他的好妹妹,他失败了;她一直想把大哥变成自己的好情郎,她也失败了。
她想他爱他,爱到自己不人不鬼,爱到自己穷途末路,可最终,自诩深情的她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永恒的疮疤,成了他终身作祟的疼痛。
君不封是一个怎样的人?
十六七岁爱过的少女,他可以把她一直放在心里,待他年逾不惑,少女香消玉殒,记忆里的面容模糊了,他依然会出现她的城,在街头巷尾捕捉昔日相交的幻影。
君不封的余生从不需要外人陪伴,爱的人不爱他,他就一直等。
这样一个不肯将就的人,在她走后,该怎么办?
她能看到大哥的未来。
没了她的陪伴,大哥就本本分分做他的单身汉。偶尔去晏宁的医馆做客,漫不经心地应付媒婆们介绍的姻缘,随后回到家,开始对她日复一日地思念。
像大哥这样泾渭分明的性格,注定会孤单到老。
她已经没办法陪他到老了,但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小生命或许可以和他相伴。在大哥的照料下,她见过世界上所有的光明与温暖,她不觉得小生命的人生中缺了一个她有什么缺憾。
正如她的父亲一般,有些人,本是不必出现在孩子的生命中的。
但她与父亲不同的是,她不单是挽留生命之人,她也同样是孕育生命之人。
她与孩子有着相同的血脉,她的一部分灵魂也会由此移居到孩子身上,就像蜕皮的蛇,那是她期许的新生。
如果可以,那个小生命最好是个女孩。
在还没有想着要嫁给大哥时,她总在想,为什么大哥不是自己的娘亲,她好想做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
四处寻觅大哥的时候,她想,就算他们做不成恋人,一直做他的妹妹,做他的孩子,也是可以接受的。只要能让她找到大哥,获悉他的安全,她可以抛弃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退到他们关系还没破裂的那一步。她只想大哥平安。
但做恋人,她糟糕透顶,做妹妹,她一败涂地。
她应该是没有来生了,她也不会允许她的来生与大哥相遇。
她爱他,就是害他。
一个健康活泼,善良勇敢,总是大笑,总是快乐,从不畏惧失去的女孩,会有怎样的一副笑脸呢?她好想知道。
那个孩子的一生应该都会浸润在温柔的光明里吧?她会正直无畏地长大,坚定执着地逐梦,也许她会有爱情,也许没有,但这一定不会是她人生的全部,她会放心大胆地翱翔,是一飞冲天的鸟。那个孩子一定不会像她,在接触到阳光之前先在无际的黑暗里沉浮数年,每一份食物与关爱都要挖空心思去夺,去抢。她也一定不会过上担惊受怕的生活,忧虑最重要的亲人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没有囚笼能够束缚她,她一定能自由地成为她自己。
成为大哥所期许的,她没能成为的样子。
“大哥,我这一生,看似掌控许多,实际半点不由己,很多选择都是被时运推着走,而自己做的决定,也都是些不堪回首的错招昏招,我总在把事情搞砸。你是我选择的家人,但你也会走,也会逃。我没有怪罪你,归根结底,是我做得不好。你本来也不欠我什么,我却因此恨了你很多年。大哥,我对自己很失望,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就算这么糟糕至极,我还是想有家人,起码在我离开她的那一刻,她都在很好地被我爱着,保护着。我不会期许她爱我,爱是很奢侈的东西,不是我去求取了就一定能得到。但我总是能爱人的,就像当初娘亲疼爱我,也像你抚育我。我也想有这样的感情,我也希望她能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君不封笑了。
他的双目通红,笑却是这些年很罕见的爽朗,他接连叹了几口气,似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百感交集地揉着她的脑袋。看着他脸上欣慰的神情,解萦知道,大哥是在感慨有女初长成。这让她有些羞赧,想甩开他的手。君不封察觉到她的用意,干脆卷起她的两捋头发,要为她束发。
在她头上把玩了一阵,君不封握住她的手。两个人都看着手上那相似的伤疤沉默。
“是大哥的思路被拘住了。”静默许久,君不封突兀地出了声,“开始想着是要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家,我们大人不明不白糊涂了一生,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受累。可大哥没想到,我们丫头居然直接跨过了这一步。大哥明白你的心意了,也不会再拿孩子的事,向你求亲了。”
解萦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抱着君不封的臂膀撒娇,却听他低声唤道:“只是……”
他看着她,依然是在山洞中那令她无从躲避的侵略目光,“我们是可以略过孩子不管,但,我呢?”
解萦一惊,竟下意识打了一个寒战。如今看着她的这个人——他曾把心剖给她。
她的话已经说得足够透了,可他的态度还是顽石般强硬,非要朝着她的心扉硬闯到底。
君不封许是怕她激动,还是面不改色地握着她的手腕,为她输送内力。他沉着的双目片刻不曾离开过她,只是坦然地望着她。
大哥竟然在问,她会拿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她已经告诉他了,所剩无几的生命,她任他处置。她能给的都已经给了,她还能再给他什么呢?
解萦闭目不语,君不封干脆窸窸窣窣地摸索她。他先是从解萦的身后蹭过来,穿过她的腰身。解萦扭了扭身体,似是要躲,他不许,锲而不舍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挪。他实在太过势大力沉,解萦心知抵抗不过,索性不反抗,被他重新抱入怀中。男人从她的耳垂一路下吻,看她本能地颤抖,随后轻咬住她的脖颈,看她微弱地挣扎,又稍微加了些按住她的力道。
待解萦睁开了眼睛,认命似的不再躲避,君不封干脆利落地松开手,仿佛之前的亲昵是种错觉。解萦不满地回瞪他,而他对着这个势单力薄又气焰旺盛的小女人,再一次笑了。
他爬上床铺,迎着女孩的视线,从容不迫地扯下衣物,很快向她袒露了身体。
女孩的脸上写着疑问,但她选择暂时按兵不动,默不作声观望他的独角戏。她的眼里是他所再熟悉不过的警觉,君不封曾无比痛恨她这副冰冷的神情,但她偶尔暴露一下自己本能的凉薄也不算坏,他只感到一种睽违已久的温暖。他是如此怀念那段不见天日的生活,整个人在女孩恶毒的亵玩审视下,逃无可逃。那时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她,她在生机勃勃地恶毒着,只想着该着如何折磨他。
他的呼吸突然粗重了,君不封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脑海里那股扭曲的极乐。他伸手探向身后,一手抚摸自己的胸膛,片刻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下的狼狈,手上动作不停:“天底下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应该都不会是像我这个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