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情绪平复,他向她体内渡了一点真气,嘴角噙着一点笑:“丫头,现在,你还在爱着大哥吗?”
这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而这个问题,解萦永远不会说谎。
缓了一阵,她低声道:“爱。”
“不管我们之前的纠缠,只论你对我的情意,咱们兄妹漂泊了数年再重逢,时过境迁,你还会想同我成亲吗?”
解萦无所谓地耸耸肩,反而叹息着苦笑起来。
君不封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蛇打七寸,恰到好处按在了她无可辩驳的死穴之上。
像这样一个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大哥,她有多少年没见到了呢?
她不会再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了,两人相伴数年,她自诩对大哥知根知底,但一个孩童看兄长,总归是片面。事实就是,她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大哥。对作为成熟男性的君不封,她根本就一无所知。
年少的她无从理解他执意出逃的苦痛,坚定拒绝的悲哀。
那,现在呢,她能理解大哥这番堪称好笑至极的提议吗?
嫁给大哥曾是她最大的梦想,他最深的噩梦。
所以,是从那一刻开始放弃的呢?是大哥在她面前自裁?还是被她贯穿了手心,是她带他回留芳谷,还是她为他戴上了脚镣锁链?
都不是。
巧取豪夺的梦想又如何算得上是梦想呢?
早在她为大哥下毒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就注定和梦想无缘了。
可梦想就算碎得四分五裂,也终究是梦。
曾经,他不愿娶,而今,她不想嫁。
她放弃了她的梦,大哥竟然想带着她,同她一起把梦做完。
因为记忆里的,她所熟悉的大哥,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解萦长久的沉默已经无声昭示了她的答案。
一切似都在君不封的预料之内,他并不懊恼,只是由衷地笑起来,如春风扑面。
“既然如此,就当替大哥完成一个心愿吧。阿萦,大哥为功名拼搏半生,在屠魔会也不过是把可以随时被摒弃的尖刀,我还总觉得自己命好,其实根本就是一败涂地,步步做,步步错。我一心想在江湖里闯出名头,可闯到最后,也还是个乞丐,只是勉强能吃饱穿暖。我的命,不值钱。对我这种亡命徒来说,最适合的结局,就是稀里糊涂死于非——”
解萦的手指堵住了他的唇,她瞪着眼睛,满脸惶恐,示意他不要说。
君不封的眼睛一瞬弯成了月牙,在解萦的侧脸连着亲了几口,解萦没想到君不封会突然犯浑,气恼地要往外推他,但男人实在势大力沉,她在他怀里又是惯常的软绵绵地没力气,也只能任他孜孜不倦地亲了又亲,看他沾沾自喜的臭德性。本来这番话凄风苦雨,听得她难过地直掉眼泪,可看大哥傻笑着快要冒泡的样子,她又想捶他。
君不封很会计算解萦变脸的临界,他赶在遭殃前抽身,转而摸索着她手背上的伤疤,沉声道:“我一直以为,就算我死了,也无人会为我痛心。但有个孩子对我说,我是她的大英雄。她总说,我是这世上除了她娘亲以外,对她最好的人。其实她待我又何尝不是呢?一个孩子力所能及做到的一切,她都毫不留恋地送给了我。阿萦,你几次三番救了大哥的命,为我几乎燃尽了一生,而我非但没有报答你的情谊,反而只会拒绝,只会逃,从没有耐下性子考虑过你的感受,总是以己度人,觉得你会想透。可我又凭什么替你拿主意呢?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但我却总在让你难过。阿萦,几个月前你提到我,说我是你的大英雄,那时我吃醋,又想能被你称作是大英雄的男人,会是怎样的英雄豪杰?可那个人居然是我。如果以前行侠仗义还姑且称得上是英雄,可之后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担得起一个侠字吗?归根结底,我只是在成全自己。从很早以前,大哥就不配当你的英雄了。阿萦,大哥成为一个孤家寡人,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亲手把咱们的家给毁了。你好端端地给我爱,我不要,还置气把你的爱丢走。现在我就算是乞讨,也不见得能分到一点残羹冷炙。我好像一辈子都逃不出行乞的轮回,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我所能得到的,注定是施舍,我所能拥有的,也必然是残缺。”
解萦泣不成声。
君不封替她拭泪,忍住了到嘴的哽咽,只是凝望屋外的花草——石榴花开得正艳。
恍惚之中,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女孩,正匆匆地要捧着新鲜的石榴送给他。
他朝着记忆里那个明艳幼童微微一笑。
“阿萦,我是你的大哥,但我也不要只做你的大哥了。可以和我在一起吗?可以给我一个,大哥以外的身份吗?你能,再施舍我一个家吗?”
良久,解萦捧起他的手,吻他掌心的伤疤。
她在他的手上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真心实意的,他有限的,仅认识的字。
“好。”
第149章 花红(四)
解萦这边点了头,君不封只花了片刻功夫,就把晏宁和司徒清请来家里,商议要事,速度快到令解萦瞠目结舌。给晏宁他们置备茶水的间隙,君不封很郑重地问解萦对婚事的设想,解萦虽然同意和君不封成亲,但她的心里并没有欣喜的实感,甚至在点头之后,心底就被一股无名的恐慌笼罩,便推说自己“不想张扬,一切从简”。哪想君不封竟像是把这八个字当成什么圣旨一般,一脸严肃地立到晏宁面前,还把晏宁自己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出门太急,哪里失了颜面。
解萦被默认为身体还需调养,像尊佛陀似的被君不封供在窗边。她面前的红木方桌上摆满了洗净的瓜果和蜜饯,还有时下新出的话本以供解闷。解萦嗑着瓜子,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话本,听得君不封那头声音有些大,便稍微探了探身子,偷听不远处三人的嘀咕。
在红尘泥地里打滚了一圈,洗尽铅华,解萦还是没能学会对世俗琐事太过上心,哪怕大哥正在筹备的,是她一度梦寐以求的婚礼,但她的点头,归根结底,是出于对男人的不忍,而那几乎唾手可及的梦想,她还是低着头,不想触碰。
便是再从简的婚礼,从头理起,也是数不清的千头万绪。更何况,虽然解萦说了不想张扬,但君不封也不可能真的亏待了自己的掌上明珠。解萦幼年对成亲的期许,不在仪式,她想要的唯有与他长相厮守。可他不同,君不封期待那个仪式。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热闹,在还没有身败名裂之前,解萦的成婚类似于一种“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君不封将她看成自己唯一的孩子,夜里想到这事还会偷偷笑醒,会一个人悄悄地快乐许久。可当他开始东躲西藏,命不保夕,那梦里的仪式几乎是他逃亡人生中的唯一期盼,仿佛只有在确定小姑娘安稳富足的余生后,他才可以毫无遗憾地迎接自己悄然殒命的终局。
眼下筹备的婚礼,与他们曾经的期盼都不尽相同。就算他耍了个花招,将他们的结合换了个新颖的名头,但君不封是知道的,解萦自始至终都不想与他成亲,这不是她想要的未来。曾经最执着于破除两人关系的女孩,希望他们的故事以“兄妹”做结,她不要与他再进一步。
在这个故事里,不肯退让的人是他,是他在强行忤逆她的心意,小姑娘只是又一次为他的执拗让了步,替他成全他的梦。
他的梦境里有没有她无法言说的期盼呢?君不封不知道。女孩幼年时,他不管做什么都能讨得她由衷的欢心,而现在,他们好像都遗忘了欢乐是什么滋味。现在才来筹备两人的婚事,为时已晚,但他想,就算是破灭了,梦也曾经是梦。丫头一生所求不多,他想替她圆梦。
邀请晏宁做自己婚宴的主管,君不封自是看重晏宁能说会道,满腹才学。来到巴陵之后,晏宁已被不少家庭邀约做“代东”,对筹备婚宴有自己的一套心得。君不封是他的至交,他来邀约,晏宁自然应允。只是君不封存着满腹心事,嘴里说着要从简,晏宁提了几个主意,都被他一一否决。君不封和解萦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如今的结合,若不知他们二人的过往还好,若得知了,多少有些罔顾人伦的意味。晏宁是解萦的师兄,姑且可以算长辈,但这长辈到底不如君不封自己来得名正言顺,几番争执,传统三书六礼的琐碎工序也就省了。而之后的流程,三人原本还是和颜悦色地交谈,后面聊着聊着就提了声量,司徒清永远是站在晏宁身后的,君不封和他俩争执,多少势单力孤,叫苦不迭,若换作过往,以解萦的性子,怕是早就咋咋呼呼混入其中,抄着绣花鞋准备打人了——她从来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但小姑娘没有任何动静。君不封不抱希望地偷偷一瞟,只见解萦正拿着红木方桌上的一小碟炒米,别有兴致地喂鸽子。
君不封和动物天生亲近,失忆之后,这饲养鸟类的本事也没丢下,平常就有帮晏宁喂养信鸽,接回解萦后,君不封干脆捡回了自己的养鸟营生,家里的宅院多了不少新奇禽类,还彻底接手了晏宁饲养的信鸽,想着闲来也可以给解萦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