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顺遂,一切如常。”
晏宁的诊断和她的诊断相同,孩子没有被她身上的奇毒影响,是个健康的女婴。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解萦身上的寒凉并没有因为生产有丝毫改变,婴儿在声势浩大的烟花声中睡得安稳,可在解萦的几番摆弄之下,她身子一抖,竟将哭未哭地醒了,留意到解萦正在盯着她,小生命手脚乱动,咿咿呀呀地笑了。
解萦和君不封均是一愣。
解萦缠绵病榻已有一段时间,白日也算在鬼门关上趟了一劫,早是病容满面,全然没有昔日绝代佳人的风姿,在她看来,自己和一个两眼滴溜溜的惨白女鬼没什么两样,便是寻常孩子见到她,也是要怕的。可她的女儿不怕她,这粉粉嫩嫩的一小团竟如此大胆,越是不怕就越要看,越看,就笑得越开心,越快乐,是由衷的喜悦,一如婴孩的父亲看她,也总是下意识要微笑。
解萦心情大好,也跟着小女婴笑起来,她伸手去轻轻搔她的痒,戳她的小手,女婴双拳挥舞,笑声连连。
君不封同样笑着看二人互动,轻声补充道:“孩子出生后我们逗了很久,她一直没睁眼,现在你醒了,她才肯睁眼看人了。到底是母女连心,总要先看看你。”
解萦被他夸得骄矜地挺直身体,片刻后扑哧笑出声。
“母女这种话,听起来真怪。印象里我好像还在做小孩。”
“是啊。大哥虽然一直说你总会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但真到了这一天,我也没想到会是什么情况,更不用提这孩子的父亲是我。”
话一说完,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对于孩子的出生,他们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对解萦而言,这是蛇的蜕皮,是她梦寐以求的新生,她终于有了一个由她孕育的,与她血脉相连的新家人。
可对大哥而言呢?
他脸上的笑容竟比哭还要凄切。
她能懂他的心思,可她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这是一个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便注定要吃下的苦果,可叹新生命到来的喜悦也无从遮掩另一个生命即将逝去的事实。
母女俩的互动终有停歇,孩子累了,细细地哭起来,她似乎在抗议两个人又把自己的存在放去一边。
新手父母手足无措地抱着孩子哄了又哄,君不封还是比解萦更有经验,孩子很快在他的安抚下重归平静,再次入眠。他把孩子小心放回摇篮,转头便感受到了解萦紧盯着自己的灼灼目光,心跳停了一瞬。
他们心有灵犀地沉默,又同时扑向彼此,野兽般啃食着对方的血肉,仿佛唯有鲜血才能抚平白日的恐慌。汹涌的激情落潮,他疼惜地吻着解萦身上的红痕,解萦乖巧地揽着他的臂膀,神情黯淡。
“现在,是不是可以和我说实话了?”
“什么?”
“燕云姐那边。”解萦扬起手腕,吹了吹上面的红痕,“你是不是和她做了什么交易。”
君不封身体一僵,苦涩地垂下头。
“本来也没想瞒。”
“非要等我撞破了身上的异变,才说没想瞒?”
女孩愤怒地掐着他的胸膛,君不封的思绪渐渐飘到那个大雪纷飞的上午。
明明是自己说出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却有种云雾一般的不真切。
奈何庄的辛密,他已然获悉;燕云能采取的方法,他俨然确切。
于是他跪下来,像每一次在佛像面前一样虔诚。
“如果不能拯救她的命,那么至少,让我分担她的痛吧。”
缠魂引,傀儡术。
引渡病痛,加倍还之。
第172章 念恩(二)
“奈何庄的女子若要离开组织,大多是为了男人,天机散人宣称‘爱情价更高’,可以卖她们一个便宜,只需在自己服下‘梦幻泡影’后给心仪的男子下毒,将己身的疼痛加倍转嫁到对方身上,便可不需要其他任何考验,直接离开组织。‘梦幻泡影’毒性猛烈,中毒者终身如在刀刃上行走,你能想象加倍的痛苦是如何?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女人这样做过,包括解萦的娘。当然,也许真有人试过,但天机散人不会告诉她们阴影的另一面,若非这男子对你一往情深,你俩未及心意相通,代价便是在三天内互为心障,毒发疯癫,自相残杀而亡。”
燕云的解释依稀在他耳边回响,君不封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与解萦谈起,斟酌了片刻,他轻笑道:“横竖这事平常也碍不到我什么,真有应急的时候,大哥身强力壮,总好过你体虚,能帮你分担些苦痛,总是好的。”
“我不需要你分担。”解萦有气无力地应道,从身后默默拥住他,冰凉的吻落到他赤裸的脊背上,她能听到自己的叹息。
话头似乎只能到此为止了,这是君不封会做出的选择,一如他在塔城时默不作声的牺牲。这事换回自己,如果大哥的情况真的无药可救,解萦也巴不得他的病痛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百倍,千倍,万倍,她都愿意替他承担。她与他心意相通,他的选择,她都懂,她自然不会责怪他不听话,她只是心疼。
见惯了在鬼门关上徘徊的产妇,解萦当然明白生育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习惯把自己不愿设想的血腥隔膜在日常之外。尚未触及大哥时,身下的疼痛已经折磨得她心神涣散,而后疼痛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先是奇怪,以为是心理原因作祟,不想竟是大哥在默默承担。他像个铁人一样全程支撑着自己,沉默着将苦痛内化,全场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窒息般的反常,包括她。
“现在……还疼吗?”她抚着他平坦的小腹,颤声问。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掌心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他摇摇头,复又笑起来:“我这边只是有痛感,伤害还是切真发生在你身上,大哥反倒庆幸能替你分忧。现在我只觉得自己以前太混账,居然大言不惭地劝你成亲生子。我把你养到大,又怎么可能想让你吃生育这种苦呢?阿萦……大哥只是想,你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一直做你想做的事。可我只是个没读过诗书的乞丐,只要是世俗觉得好的东西,我就要把它们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人们说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该做的事,我便要求你也这样,但你本不必按这种模子成长的。有局限的反而是我。我……”
解萦堵住了他的唇,示意他不要再说。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黯然地笑起来,将她拥入怀中,默默凝望熟睡的婴儿。
“说了这么多。”解萦小声道,“你还没告诉我,这次的这个把戏叫什么?你让燕云姐给你下了蛊毒?”
君不封摇摇头:“不算蛊毒,但也是一种蛊术。燕云说,这叫缠魂引。”
“缠魂引……缠魂丝?”她的声音立刻尖了起来,又小心压下去,“这不是让人翻肠倒肚,心肺俱裂的剧毒吗,她怎么能给你服用这个,你,你怎么也敢吃下去!”
“如果能让你脱险,别说是缠魂丝,就是断肠草,大哥也能喝十壶,但这回真不是蛊毒,这俩啊,只是名字相撞。”他蹙着眉,竭力回想着燕云的叙述,坑坑巴巴地解释道,“燕云说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千丝万缕的线。杀手们的古训讲,真正杀一个人,不单是要夺取他的生命,更要斩断他与别人相连的线,唯有和世俗的关系彻底断了,这人才算真的死了。而蛊虫约等于一种无形的媒介……”
“你与他人是怎样的关系,它就能为你搭建怎样的一条线?”
他揉揉她的脑袋:“不愧是我们小丫头,博闻强识,一猜就中。”
解萦骄矜地哼了哼,百感交集地握住他。
她是好学的性子,自打察觉到自己在傀儡术上的涉猎寥寥,闲来无事时,总要拉着燕云打听。苗疆傀儡术种类繁多,技艺精妙,其中以牵丝引最为常见,甚至干脆就是苗疆傀儡术在中原的唯一代言。而其他分支,则各凭机缘,最终术法完全取决于蛊师与中蛊者之间的关系深浅。
灵犀引之所以小有名气,便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固然隔着一层无从翻越的高山,但也总会有人打通羊肠小道,切实地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神通,能练成此术者,当世寥寥无几。
燕云和林声竹如何打通就中关卡,解萦打听许久,不得其法。而这缠魂引,她亦是第一次听说。她有预感,即便自己写信给燕云,对方也不会回答,何况现在她在执行机密要务,早就与他们断了联系。
回想着燕云到访后君不封的情况,解萦翻来覆去检阅了记忆数次,均没有什么反常之处。燕云毕竟是她最亲近的娘家人,横竖不会害大哥,眼见君不封这边问不出什么所以然,解萦暂且放下心中的隐忧,噘着嘴,抱着他的臂膀撒娇:“大哥,不说这个了,折腾一天,身上都沤了,烧一点水给我擦擦身体,好不好?”
“坐月子是不能洗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