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孩子的父亲是他。
念恩是他亲手制造的罪证,她的存在,只会片刻不停地提醒着他——他是个罪人。
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为他倾其所有,郁郁而终,他为什么还恬不知耻地活着?他让她孤零零地等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让她再这么孤孤单单地等下去?
曾经,小姑娘许愿同他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后来,她祈求与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他们仅有的这一世,她希望余下的这些时光,他能好好过。
他要让她失望了。
他一直都在辜负她,而这一回,他又要不听话了。
他不乞求她原谅,也不奢求她理解,对于一个尚未开始的故事而言,他是最微不足道的先导。念恩的故事不需要他介入,就已经有足够精彩的开场。他在她的故事里无足轻重,但另一个凋敝的故事却需要以他的鲜血做结。
小丫头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不想让她再孤零零地等下去了。
念恩的声响渐渐小了,晏宁的卧房也熄了烛火。
晏宁白日对他千叮万嘱,解萦离世后务必唤他前来。君不封明白,晏宁体谅他操磨过度,有心替他分担解萦的后事。只是于他而言,虽然大限的时间统共差不了几天,哪怕自己急吼吼地奔赴黄泉,只是赴一个无人应邀的约,但他一刻也不想多留了,晏宁的好意他心领,只是他已经等不下去了。
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听到屋里的婴孩破涕为笑。
他的心声,她听到了吗?
权当她在为他们作别。
君不封会心一笑,颠了颠自己背上的女孩,踏进了寂静的永夜。
第178章 囚鸟(三)
夜深露重,君不封一路背着解萦前行,步履维艰。
像是风筝彻底断了线,他的周身已不复与解萦的任何连接,刀尖起舞的剧痛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又是那个周身轻盈的自己了。可与日日不得安宁的苦痛相比,更令他难以承受的,反而是这份轻盈的沉重。
他在医馆斩断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尘缘,同女儿无声作别后,这漆黑的世界便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这样的至暗,君不封并不陌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送别自己的至亲。
父母接连饿死时,细脚伶仃的他将他们背去乱葬岗,一度被笨重的尸身压得直不起腰,他想哭,却只能对跟在身后的妹妹强颜欢笑。妹妹年纪小,尚不懂得生离的痛苦,还以为爹娘只是同他们玩一个游戏。待他和妹妹不得已朝不保夕地四处流浪,君不封选择将谎言继续下去,哄骗她说,他们只是在玩一局漫长的过家家游戏。谎言骗过了妹妹,也骗过了他自己。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有了行骗的天分。
他们熬过了漫长的饥荒,却逃不过接踵而来的瘟疫。那时他也背着妹妹,拖着一身病痛,迷茫地寻找生路。病得神志不清的妹妹问他,他们能不能不要再玩游戏,她想爹娘,她想回家。
他说,很快了,我们会回家的,爹娘在家里等我们呢。
可爹娘和家又在哪儿呢?世上早已没了他们的影踪,他也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混乱年代,人们自顾不暇,自然无从关照角落里尘埃般的小小兄妹。君不封接连求医未果,兄妹俩赖以为生的童谣与寓言也失了往日的神通。温声细语的哄弄下,回应他的,只有背上那逐渐变冷变硬的小小身躯,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木然地顺着人流,将妹妹的尸身留在终会被付之一炬的坟场。
眼下的场景,渐渐与三十年前重合了。
这一回被带走的,是他的小阿萦。她是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所珍视的妻子,他多年来唯一的家人。她是他的半身灵魂,他的命。与小丫头相处的朝夕,早已超过了他与父母所拥有的时间。可那么长的岁月,摊开来看,也不过短短十数年,她才过了自己的二十三岁诞辰不久。
明明应该是一切才开始的年纪,就这样匆匆停止。
他的二十三岁,阴差阳错接住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女孩。
而她的二十三岁,告诉那个曾经接住她的人,不必再寻。
君不封短促地笑出声,心肺仿似烈火焚烧,痛得他呼吸不滞。他的旧伤又在不合时宜地痛了,这里不是他该停歇的地方,但他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自欺欺人的幻术是有时限的。现在,麻醉消失了。
他脱力地跪在地上,解萦的手也随之无力地垂落一边。看着那枯瘦的白嫩手腕,君不封喘了片刻,终究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失去父母与妹妹的那一年,君不封在长安度过了新一岁的除夕。
解萦尤为喜欢长安的热闹,但在与解萦夜游长安之前,君不封常年以来对那里的记忆,只有冰冷,疼痛和日复一日的麻木。
沦落长安时,他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乞丐。当时的天子心善,见不得穷人受苦,一番悟道后,下令将全长安的乞丐撵至长安三十里开外,长安由此是座固若金汤、人人艳羡的不夜城,天子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穷人受苦的问题。考虑到丐帮毕竟是江湖第一大帮,为了避免有能耐的乞丐外逃生事,挑拨江湖与朝廷的关系,寒了天子良善的心,带头处理此事的将领下令,不论生死,将全长安的乞丐一概运至四十里外的冶铁厂,投炉冶铁,以绝后患。
君不封是时初来乍到,尚是一无所知的独行侠,在围剿中轻松落了单,仗着自己流亡淬炼出的野兽般的直觉,侥幸逃过一劫,随后躲在暗街陋巷,与野狗争食,动辄遍体鳞伤。小年夜里,官兵们排查漏网之鱼,到底发现了他。君不封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求生欲望异于常人,自然不甘心就此毙命,但长安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根本逃无可逃,最后只得被堵在小巷,忍受官差老爷们接二连三的拳脚。那时他已逃了老远,人被打得气若游丝,老爷们等着回去交差过小年,又不想节庆杀生,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像死老鼠一般丢在原地,由他自生自灭,原地腐烂。
元宵节,长安灯火通明,在天子的主持下,烟花轰鸣,华美绚烂的壮景由此正式宣告新长安的诞生。通天的热闹里,体无完肤的君不封瑟缩着,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破落小巷吞咽一团早已发馊发臭的白饭。他到底是活了下来。此起彼伏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君不封忍着疼痛抬起头,怔怔看着上面的光亮。那还是他第一次看烟花。此前只听同乡人讲过烟花大会的热闹,一家人都对此心驰神往,却只有他最终看到了烟花的全貌。
烟花照亮了他的脸,也无情映出了手里那团腌臜物的实质,他想吐,可他只能吃,恶狗贪食一般吞咽。他的胃已经觉不出疼了,他只是循着求生的本能又熬过了一天。近在咫尺的烟花声响震得他几近失聪,君不封在频繁的耳鸣声里痛哭不止。他想爹娘,也想妹妹,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了下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必须这样活。
在那之后,君不封成了一个时常饥饿的人。他花了很多年才勉强得以从那种病态的饥饿中走出,但他的心,终究是缺了一块。年轻气盛的君不封对此并无知觉,反而被触手可及的远大前程迷了眼,那时他尚在野心勃勃地为屠魔会抛头颅洒热血,即便那野心更像是一种对天之骄子们的拙劣模仿,功名利禄也实非他所愿。
茹心曾问他,你来到屠魔会做事,既不图名,又不图利,那你图什么?
他什么都不图。
即使在屠魔会内部,比起独占鳌头,君不封也更偏爱锦上添花的热闹,但他没好意思对茹心说,以命相拼,只不过是想为自己既定的命数搏一搏。
家破人亡,多年乞讨为生,君不封早已习惯在人们的白眼中求存,丐帮固然是天下第一大帮,但只有帮主和长老才有不被人轻蔑的特权,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名乞丐。非要说的话,也许他想得到的,也仅是最不起眼的两个字,尊重。
茹心给过他极大的尊重。他心仪茹心,也并非为色相所迷。君不封时常被派去青楼卧底,见过数不清的天姿国色,自不会轻易沉迷女色。哪怕同是下九流,他似乎也始终是那最肮脏卑贱的存在,稍不留神,身上就会蔓延出腐朽的陈尸气味,自然不敢在那些苦命女子面前造次。茹心与林声竹终日形影不离,君不封无意破坏两人的情意,他当然能感受到女人明媚之下引而不发的恶意,但正因为目睹过她照顾妇幼的悉心,才会选择忽略那恶意的不适,毕竟,在看她照料家破人亡的幼小乞儿时,就像幼年的自己终于被听到了心底的告慰。
他是自愿托举他俩,希望他们能获得世俗的幸福的,而自己的归处,他从未想过。屠魔会人人都说,不封是当世难得的逍遥客,他一向不以为意。他从没忘记自己的来处,他是一个总在饥饿的人,一个无法安眠的人,一个生怕自己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人。何为逍遥呢?也不过是不管奔赴到哪里,都是个留不下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