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的雪又在下了,风雪扑面中,仇枫背着解萦,带着他们的伶仃行李,一点一点朝上走。泪痕结在他脸上,很快成了刺痛的冰。明明是两个人相伴而行,可四周静到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
那一度让仇枫崩溃的绝望,又不合时宜地来了。他又陷入了与以前别无二致的苦痛里,他又要失去她了。
而这一次,不是获悉她的死讯——他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他怀里。
他一直低声对解萦说着话,劝她不要睡,再等等,再忍忍,他能找到药救她的,他一定能。他发了很多的誓,求了很多的神,他想她应该有听到,但解萦回应他的,只是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
心内蔓延的疼痛很快扩散到了四肢,仇枫力不能支地跪倒在地,他知道他应该带着她赶紧找到那个温暖的洞穴,可是他动不了,他一步也动不了。灼心的疼痛箍得他两眼昏黑,寸步难行。
若她亡故,他宁肯与她一并冻死在这风雪之中。
就在这时,仇枫看见了身下的花朵,他的手掌压住了其中一片叶子,荡开浮雪,竟是一朵被深埋雪中的十日昙。
这十日昙与百花杀和千莲泪的固定花期不同,它的花期极为诡秘,可能一年两开,也可能十年一开,因其开花时间过于飘忽,又有“天方夜昙”之称。
仇枫顾不得一切,赶忙采摘花朵,嚼碎花瓣,口对口地助解萦吞服。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内力为解萦驱寒,就在冻得快要神志不清时,解萦将醒未醒地咳嗽了几声,身体也不似适才那般僵硬。
仇枫明明要被前所未有的挫败击垮了,她的好转振奋了他。他咬着牙疾步前行,马不停蹄朝着同门所说的山洞奔驰。
她一定还有得救!
解萦在一团温暖中醒来时,仇枫已尽数脱去两人湿透的衣物,在火边熏烤。
见她醒来,仇枫不顾身上的狼藉,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想他在哭。
昏昏沉沉间,解萦有隐约听到风雪中的祝祷。待青年不再颤抖,她苦涩地拍了拍青年赤裸的脊背,他这才如梦初醒,恍惚着松开她。
两人上身都是不着寸缕,解萦的肚兜许是干了,仇枫为她拿来,很悉心地系好,又为她送来一小碗融化的雪水,让她洗涮嘴里十日昙的苦甜气息。
这处洞穴是仇枫的三位药痴同盟平素采药时栖居的地方,基础的生活用度一应俱全。解萦恍惚地打量着四周,默不作声地喝下雪水。
沉默了许久,她低声笑道:“来的路上就在想,大限可能就是这几天,没想到还真猜中了,要不是有你在身边,大概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仇枫蹭蹭她的鼻尖,笑问她:“那现在,情况有稍微好一点吗?”
解萦闭目调息,片刻后低声道:“大概能再撑一段时间。”
“那便好。”仇枫点头,“这里离平时他们看顾的草药园不远,总能寻着一些药,够咱们撑来一株百花杀。”
“哪有说得这么容易,即便如今我内力空空,沿途又昏昏沉沉,好歹也看见几个暗中追随我们的歹人……这次寻药,只怕也难。”
“还好带来的各式药丸够多,足够你调养生息。百花杀的花期总要等一些时日。你既愿意同我前来,我也应了之前的约,这就服药调息,重新修炼。小萦研究这种情况多年,我沾了世叔的光,就是一时半会儿恢复不到往日的水平,想来恢复到从前的七七八八,也不是难事。”
解萦又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仇枫知她心中所想,识趣地没说话,烘烤的衣服尽数干了,他一件件地为解萦穿好,解萦眯着眼睛任他服务,笑说自己又不是瘫痪,哪有让他这么伺候的道理。
山洞里,青年的双眸亮如繁星:“想伺候,不可以吗?你让军营的情人照顾了一路,我好歹是你的‘入幕之宾’,所能做的总不至于比他还要少。我就要伺候,你不要管。”
解萦啼笑皆非,也鲜少见仇枫使小性,只得笑着说:“好,不管。等我日后毒性发作,有的是你照顾的时候,看你那时还愿不愿意。”
“我怎么都愿意的。”他的声音低下去,手指往前伸了伸,又自觉没趣地缩了回去,“从前你我结伴闯荡江湖,我技艺不精,总是受伤,每一次你都在我身边照料。而你有点闪失,却要强,从不肯承我的情。仿佛任我照顾,就亏欠了我什么。就算是在塔城那次,你危在旦夕,也还是把我推了老远,不让我管你的死活。”
解萦语塞,而仇枫只是笑笑,一行眼泪顺着他的面颊,到底流进了她的心。
“但我怎么可能不管呢。”
第188章 番外三 空山(三)
这话一出口,两人一时情难自制,都不住侧过了身,悄然拭泪。
仇枫最先从失态中走出,准备起身去猎些野味,解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因为事出突然,解萦拖拽的气力又太大,仇枫一个站立不稳,竟狼狈地栽到她身上。火光映衬下,解萦苍白的面庞竟有股别样的娇俏,他臊得脸红,挣扎着要走,解萦却揽住他的后脑勺,扣住他,舌头伸进他嘴里,同他细细接吻。
耳畔泛着轰轰的巨响,一时之间,仇枫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僵在原地,单纯的任她侵犯。直到彼此濒临窒息,才对坐着喘息。解萦嘴角还残有这番情动的银丝,他鬼使神差地替她拭去,脑海里依稀闪过昔日斑驳的点滴。
他与解萦相交已久,但他们的唇舌相接,只有一次,塔城的那一次。
那天,解萦侥幸死里逃生,而他被前所未有的妒忌与惶恐控制,险险冒犯了她。之后的数月,他固然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但两人之间,从开始就没有属于情人的亲密,甚至从那时起,他已经被迫学会接受和其他男人分享解萦。那时他的对手是数不尽的伶人小倌。待获悉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君不封时,他才知,或者说,他终于认清,自己根本从未上过牌桌。本质上讲,他同她的那些露水姻缘相同,于她都是过眼云烟。两人的欢好,也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的消遣,解闷罢了。
因为太过清楚自己在解萦心中的真正地位,她这次的索吻,才格外令他心碎。情到尽头,他却第一次看见了她的火。即便是被迫,仇枫到底在燕云身边熬了几年,一个人的情动与否,他分得清。像是眼前突然涌出了一汩亟待已久的泉,哪怕求索多年,当那期望真的来了,他也仅是呆呆凝望,不敢靠近。
如果换作以前,偶然得了她的吻,他怕是会欣喜若狂一整天。可现在,他蜷着身体,泣不成声。女孩坐在他身边,颇有些笨拙地为他擦眼泪,嘴里打趣道:“傻小枫,怎么又在哭。”
这句话的效果适得其反,触及了仇枫心底更深的悲哀,他转而搂住她,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而她始终轻拍着他的后背,等待他冷静。
缓了片刻,仇枫侧了侧身,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侧,仿佛之前的失态只是解萦异想天开的错觉。她不由唇角一勾,猫似的往前爬。徐徐逼近中,青年果然身体一僵,不敢看她,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解萦笑得更欢了,逗弄这种坐怀不乱柳下惠,已是根植于她身体的本能。手指点着仇枫的小臂,她娇声道:“我们小枫虽然是个面皮薄的,但好歹被我和燕云姐经手过,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就臊得快要赶上村口从没见过男人的大姑娘了?”
仇枫被她说得很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解萦却话题一转,幽幽道:“以前我在你面前多有伪装,算不得真心实意,你也从未获悉我真正的模样。以前你迷恋的,也许只是我精心营造的幻象。”她戳戳他的肩膀,脸上满是得逞的坏笑,“上次你来留芳谷,时间紧急没来得及问……我的真面目,是不是把你吓了个够呛?”
许是和军营那些粗野的汉子厮混久了,解萦身上有股仇枫很陌生的浑不吝做派,全然不是昔年那个拿腔作势、色厉内荏的小姑娘。她的这种转变让他小小受用,也不由笑起来:“初初听到是被气坏了,也吓坏了,后面在路上陪着世叔走,才明白那时你是在故意激我。”
解萦满不在乎地摊开手:“激你是真,害你也是真。我没唬你。”
仇枫还是笑:“你是想说,昔年我的情意,只是给了一个虚伪的面具,我爱的既然从不是你,也没必要在你面前这么拘谨,是这样吗?”
解萦点点头,又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沉默了半晌,她轻声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无为宫里有的是相貌姣好,脾气和顺的道姑,你同你师父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怕也遇到过不少令人见之难忘的好女子。为什么是我呢?如果你倾心现在的我,起码我还清楚你为什么喜欢,可从前的我……分明连我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解萦这番话说得怅惘,持续流下的眼泪里,有几滴挂在了眼睫上。仇枫郑重其事地替她拭去眼泪,低声道:“其实我也有不解,在你心里,世叔是救你于水火的当世豪侠,可在我心里,哪怕我知道他是好人,他也始终是个害你痛哭的刽子手。即便你同我说,你真正心仪的人是他;即便我清楚,同他争,我根本争不过。我也一直理解不了,你究竟在喜欢他什么。论情意,我自问未输他半分。他能为你做到的事,我也能。他始终在推你走,对你避而不及,可你只要转过身,就能发现我一直在身后,随你生,随你死。但你看,这世间很多事,不是我付出了爱,就一定会有回响。但感情不就是这样?我们的痴心在他人看来,不过是个费解的谜题。”